仡族不但风俗最为特异,位置也最为偏远,若不是有高山相阻,仡族其实离伽南更近,而离南疆更远。
于是关于仡族由来的传说之一,便是一群无法忍受的伽南国女子翻越绝壁大山,从此在深山中扎根,因为全族都是女子,当然是以女子为尊,而后才慢慢有了走婚的风俗。
当然仡族人不这么认为。
仡族人有自己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兵荒马乱,仡族的先祖受天神指引,在深山中躲避战乱,繁衍生息,这才有了仡族。
不管仡族的来历是哪一个,仡族与世隔绝是事实,马车只能行到山外,接下来的山路所有人都得下马步行。
郑钦派来护送他们的将领在后面恭送大队人马进入山道,然后点收马匹,沿大路一直往前再行五十里,那里是大央和伽南真正的边关,虎牙关。
温摩在最前面带路,手里执着弯刀,不时便要劈开已经长到面前的藤蔓叶子。
姜知津这才明白为什么温摩明明不懂武功,刀却玩得极溜,山间终年潮湿炎热,草木疯长,开劈出来的道路隔不上几天便会被草木重新吞噬,因此仡族和伽南人一样,每个孩子会走路就会带刀了。
他示意身后两名上前帮温摩一起开路,然后取出水壶,递给温摩,柔声道:“阿摩,累了吧?喝点水。”
温摩置若罔闻,自己取下腰间的竹筒,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
她喝得又急又快,水珠溅出,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还有一些,则沿着她高高仰起的下巴,一直滑进脖颈,渗进衣颈。
她的脖子修长得像天鹅的颈子,肌肤细腻,映着水光,泛出珍珠般的色泽。
姜知津的喉咙一阵干渴,捏着水壶,喝了一大口。
温摩已经收好竹筒,接着去开路了。
宜和悄悄地从姜知津背后探出脑袋:“津哥哥,你是不是惹阿摩姐姐生气了?”
姜知津叹了口气:“阿摩姐姐不要我了。”
宜和眨眨眼:“因为你明明不傻却装成傻子?”
陈山海抱着手臂站在宜和身边,眼睛里有明显的幸灾乐祸。
嘿,这傻子竟然是装来骗人的,活该被温摩捅刀。
姜知津眼角扫了陈山海一眼,忽然一本正经地道:“宜和,你知道我是装傻,为什么不生气?”
“嘻嘻,津哥哥不傻岂不是更好?可以陪我玩更多好玩的!”
“那阿摩姐姐为什么生气?”
“……”宜和被问住了。
“因为阿摩姐姐对我的喜欢,和你的不一样。”姜知津嘴角微微勾起,“她眼下越是生气,对我便越是喜欢,懂么?”
“……”宜和摇头,“不懂。”
姜知津摸摸她的头:“等你长大就懂了。”
“咔嚓”,前方一柄巨大的叶茎被温摩一刀砍断,那一刀砍得又狠又准,带着相当大的戾气。
姜知津微微顿住。
不好。
他忘了温摩是南疆第一猎手,一等一的好耳力。
“哼,津哥哥你变得跟别的大人一样,一点都不可爱了!”被摸头的宜和气鼓鼓,“难怪阿摩姐姐不喜欢你了!”
姜知津:“……”
胸口一痛,遭受到一万点伤害。
“宜和,”温摩在前面回过头,笑眯眯地招招手。
宜和提起裙子便跑过去。
温摩把方才砍下来的那顶叶片给宜和,“给你玩儿,可以挡太阳。”
宜和发现它像一片超大的荷叶,杆子也硬挺得多,拿在手里真像一把小伞,顿时喜孜孜拿过去给陈山海看:“陈山海陈山海,看我的伞!”
温摩捡起一片,削去叶柄,自己往头一戴,便是一顶帽子,然后又去砍了一片下来。
姜知津眼睛一亮。
阿摩还惦记给他也准备一顶……
这个念头还没冒完,就听温摩道:“山海兄,接着!”
叶片呼啦啦抛向陈山海,经过姜知津面前,呼起一道凉风,吹得姜知津风丝一荡。
陈山海抬手接住,笑得灿烂:“谢啦。”
温摩一笑,接着朝前走。
姜知津:“……”
宜和道:“津哥哥,这伞不错哦,我们一起打吧。”
“不必了。”姜知津嘴角微微抽搐,但还是保持住了完美的微笑,“我喜欢晒太阳。”
“那好吧。”宜和径直朝前追去,“陈山海你等等我!”
陈山海正走在温摩身边,学着温摩的样子用刀开路,宜和奔将过去,在中间挽住两人的手,一蹦一跳。
不知怎地,有点像一家三口。
姜知津的胸口被这个想法刺痛了。
“啊啊啊啊!”
前面宜和忽然发出一阵尖叫,一下子跳到了陈山海身上,“蛇!蛇!蛇!”
陈山海手里的刀一扬,就要朝那蛇断下,温摩的弯刀架住他的刀。
那条蛇迅速掠过路面,钻进了树丛中。
陈山海不解。
温摩解释:“那么小,杀了多可惜。蛇肉至少要长到两斤重才好吃。”
“吃蛇?”陈山海的人生好像受到了某种冲击,趴在他背上的宜和也是脸色发白。
“京城就有吃蛇的馆子,你没去过?”
“没,好吃么?”
这个问题温摩答不上来。
当时有一块金灿灿香喷喷的蛇肉就放在她的面前,便她没有吃到。
因为姜知津抓着她就跑,没让她吃成。
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姜知津当时就发觉了不对,说不定蛇肉还被动了手脚,不然怎么他们一跑就有人追?
一想到这个温摩的胸口就堵得慌,路上的藤蔓树叶纷纷遭殃,被砍得四下里纷飞。
姜知津默默地听了个壁角,默默地放慢一点脚步,降低一点存在感。
唉,旧账欠太多,要一点一点还清,有点难……
陈山海走了一阵,开始尝试让宜和从他身上下来,宜和紧紧抓着他,用力摇头,说什么也不肯下地了。
“地上有蛇!”她道。
陈山海趁机道:“要不公主你还是回去吧。阿鲁丹多好,要什么有什么。你看你阿摩姐姐可是用蛇加餐的,仡族的蛇肯定不少。”
宜和犹豫了一下,但上回一个人待在阿鲁丹的无聊战胜了对蛇的恐惧,她道:“你是我的上将军,你要负责保护我,从现在起,你随时都得在我身边,看见蛇就给我杀了!”
陈山海:失败。
温摩忽然停下脚步,抬手让身后的队伍停下,雷弩上弦,对准前方。
陈山海立即学着她的样子警戒,心里却是一头雾水。
他是巷战行家,在蛛网般的街道里来去自如,对京城每一处犄角旮旯了如指掌,但到了这汪洋般的山林间却是两眼一抹黑,只听出空气里有鸟鸣声,有虫蛰声,还有风声和树木扶摇声,除此之外别的什么声响都没有。
但对于从小就在山里打猎的温摩来说,这一切声音就是无所不在的讯号,鸟和虫的鸣叫声略有减少,不远处有人经过。
叫声减少得越来越明显,有人正在接近这边。
一瞬间她的脑海已经有了最坏的想象——昨天从仡族出发,到此刻已经两天整,两天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比如伽南人提前穿过密道血洗仡族。
前世那些只言片语中,伽南人穿过仡族突入南疆,南疆驻防军殊死抵抗,恶战退敌,捷报传至京城,郑钦获封正一品镇国公。
只恨那些贵妇贵女们对战事根本不在意,仡族被灭的消息之所以能在她们的谈话里出现,完全是因为郑钦带着几个儿子回京谢恩,那几名新晋国公府的少爷还未娶亲,是她们眼中的香饽饽。
很快,崎岖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
约有二十来个,有男有女,穿着短衣,挎着弯刀,背上俱带着弓/弩,陡然发现面前有一大队人马之后,全体露出戒备神色,正要拔刀。
“别忙。”领头那名男子露出一丝笑容,“是阿摩。”
他二十四五岁上下,一身蜜色肌肤,穿靛蓝短打,露出结实的胸膛,左耳上戴一只银圈耳环,愈发显得眸子凛然如寒星,整个人像一头矫健冷冽的黑豹子,但一笑起来,那点寒意就全部成了温柔,整个人像是从豹子变成了大猫。
“鹿力?”温摩讶然地收了雷弩,“怎么是你们?南山巡查完了?”
“你回来之后我们就巡到了南山,上个月大雨,那边塌了一大片,别说没有密道,就算是有,伽南人也是白挖了。”鹿力说着,视线从温摩身后长长的队伍上扫过,眼中有一丝惊讶,“那个郑钦向来是一毛不拔,这回怎么这么大方?你去年害他收不成猎税,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对付你,没想到竟然真的给了你这么多人——”
鹿力的声音微微顿住,视线停在了姜知津身上。
无论容貌、衣饰、还是气质,姜知津都太打眼了。
打眼到千万人之中,任何人第一眼看到的都会是他。
他身上穿着昂贵的丝袍,那种衣料美丽而又脆弱,衣摆已经被路边的荆棘挂出了一道缺口,金冠束着的鬓发也微有一丝凌乱,但他看起来仍然像是行走在玉马金堂的宫殿之中,全然不像是会出现山林间在的人物。
“他是谁?”鹿力问温摩。
“督查使大人。”温摩的声音里不带一丝喜怒,介绍得十分漠然,“这一千人马归他统领调度。”
鹿力俯首行礼,道:“感谢督查使大人拔刀相助,您永远是仡族的朋友。”
“鹿力,是么?”姜知津看着他,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淡淡笑意,“久仰大名。”
作者有话要说:鹿力哥哥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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