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津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孩子的事。
但和温摩成亲以后,他想要一个女儿。
一个和温摩一模一样的女儿。
现在,上天仿佛看到了他的想象,并将之具化为实形。
阿夏的眸子乌溜溜的满是光亮,像阿摩。
阿夏的视线一往无前毫不闪避,像阿摩。
阿夏生在仡族长在仡族,像阿摩。
“阿摩是你阿娘?”姜知津轻声问,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阿夏点点头。
“那你的阿爹是谁?”姜知津的声音紧绷。
“就是阿爹你啊。”阿夏再自然不过地道。
姜知津的心花开了。
觉得天那么蓝,云那么白,太阳那么亮。
阿夏说的一定是对的!
他露出深深的笑容,正要弯腰抱起阿夏,却被另一双手抢先一步。
“这孩子自小没有爹娘,便喊谁都是爹娘,小孩子胡说八道,大人您别往心里去。”阿祖抱起阿夏,看着姜知津嘴角的血迹,转身之际,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宜和拉住姜知津,着急道:“津哥哥你怎么了?中毒了么?谁给你下的毒?”
姜知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门:“陈山海不在,你的脑子总算回来了一半。”
宜和大惊:“真的是有人给你下毒?”她警觉地四处张望,“怎么办?陈山海不在,羽林卫也不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他们想怎么对付我们都成。”
“现在才担心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晚了么?”
宜和:呜呜,之前玩得太开心了根本没想这些嘛。
“放心吧,除非仡族背叛大央,制造伽南,否则谁也伤不了我们。”
姜知津说完,跟上前面的阿祖,向阿夏道:“阿夏,阿祖年纪大了,抱不动阿夏,阿夏到阿爹这里来好不好?”
阿夏对这个新来的阿爹正充满好奇,伸手便扑向姜知津。
姜知津头一回抱小孩,郑重其事,生怕她跌着。
阿祖带着他回到竹楼,让他到天神面前跪着。
仡族的天神没有形体,所供的乃是一截被雷劈焦的神木。
“天神能看透人世间所有秘密,诚心向天神祷告,精诚所至,天神便能听见。”阿祖的声音含浑而低沉。
姜知津自幼便信奉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从不信神佛,但在这幢清凉小楼内,面对那截无声的神木,想象着温摩从前无数次也曾经这样跪在它的面前悄然许愿,一下子便觉得这位天神十分亲切起来。
他轻轻把阿夏放下,然后在神木前跪下,双手合什。
阿夏歪头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下,合什。
宜和闲着也是闲着,也跟着跪下。
姜知津眉眼低垂。
天神,若你真有灵,当知我为何而来。我想要和我的妻子在一起,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直到死亡降临,我们也要合葬在一处,生世轮回,永不分离。
阿祖往茶炉子里放了些茶叶,又放了些晒干的草根叶片,清苦辛烈的气味在屋内蔓延,熬出一碗黑漆漆的汤汁。
最后洒了一把香灰在汤汁里。
“喝了吧。”
阿祖把它递到姜知津面前。
宜和生长在深宫之中,对某些事情极为敏感,她悄悄拉了拉姜知津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喝。
但姜知津接过来,吹了吹便喝了下去。
宜和有点着急。
津哥哥太轻率,已经中了毒,怎么还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而且这东西未免也太奇怪,光是用闻的她就能吐出来。
果然,片刻后,姜知津捂着腹部,额上泛出一圈冷汗,双唇煞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紫郁郁的鲜血。
宜和大惊,果然!津哥哥中招了!
阿祖看了那口血一眼,“不会要命,但在肚子里也不好受吧,我们族里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所以,这毒是你自己服下的?”
姜知津点头。
宜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若你这样做是为了阿摩,那你就做错了。”阿祖道,“阿摩若是喜欢你,一定不想看到你为她伤害自己,阿摩若是不喜欢你,你再伤害自己也没用。”
姜知津道:“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阿祖不必告诉她。”
阿祖叹息:“年轻人,有时候做得越多,便错得越多。”
从竹楼出来后,姜知津一回身,就看到了咬着手指跟在他身后的阿夏。
姜知津一笑,蹲下身,向她张开双臂。
每个孩子都懂得这个姿势,这是欢迎的意思。
阿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扑进了姜知津怀里。
她喜欢这个阿爹,因为他的衣裳特别滑特别软,摸上去特别舒服,他头上的小帽子——金冠——也特别好看,最重要的是,他总是愿意蹲下来,矮下身跟她说话。
仡族的女孩子们也没想到,温摩离开后,姜知津这么快就找到了最喜欢的人。他整个带着阿夏,几乎是影形不离。晚上姐妹们还想去他窗下唱个歌,结果人家打开窗子,客客气客地道:“阿夏在睡觉呢,姐姐可否白天再唱歌?”
白天还唱个屁啊摔!
姐妹们只好悻悻然放弃了。
族中男子几乎都跟着温摩进了个山,对于阿夏来说,眼前只得这么一个阿爹,当然要粘得厉害些。
这个阿爹并不像别的大人一样跟她说“阿夏你去玩吧”,反而跟她一起挖蚯蚓,捕蝴蝶,掏鸟蛋,不管她做什么,这个阿爹都笑眯眯地陪着她一起,仿佛永远也不会离开。
阿夏太喜欢他了。
这天阿夏背着寻出一张小弩,兴致勃勃来找姜知津:“阿爹,我们去打小鸟吧!”
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姜知津含笑道:“好。”
他弯腰将阿夏抱起来,找到山脚下,仡族的孩子乃是为山林而生,在山有拥有与生俱来的灵敏,阿夏力气还小,但准头已经显露出明显的优势,好几次箭矢都能擦着鸟儿飞过。
姜知津看着阿夏,像是看一个小小的温摩。
阿摩小时候就是这样吧?
不需要学女红针黹,也没有人她要笑不露齿,她带着她的弓/弩与弯刀在山林间飞奔,像一只小鸟,或一只小鹿。
这些日子他听了温摩小时候许许多多的趣事,知道她五岁便和大人一起进山打猎,知道她十四岁在山崩中救了鹿力和一干族人,也是在那一次奠定了她少族长的身份,并收获了鹿力的一颗痴心。
“好讨厌啊,鹿力是我们仡族第一美男子,可惜从来不让别人给他唱歌,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女孩子们都这样说,并且还要多加上一句,“姜大人你也是,阿摩已经不要你了,你难道就不想换一个试试?”
虽然很讨厌鹿力,但在这一点上姜知津无比了解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遇见过那样猛烈光亮的生命,其他人全部都变得黯然无光。
一个月后,进山的人马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族中。
大山虽然无边无际,但足足有两千人,这番巡视十分彻底,每一队人马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同一个——没有发现。
姜知津和阿夏每天都在山脚下等待,询问回来的人:“阿摩呢?”
——“不知道。”
——“进山就分开了。”
——“阿摩往里走了。”
——“快回来了吧?”
每天等到的答案都差不多,姜知津略约拼凑出真相:进山以后,队伍化整为零,像一张大网罩向十万大山,而温摩选的是最险峻最难进入的那一个方向。
“阿摩是大山的孩子,假若大山只允许一个人活着回来,那个人一定是阿摩。”看着姜知津忧心忡忡,阿祖如此道。
姜知津耐着性子等待。
全部驻防军回营。
全部羽林卫回营。
陈山海回来了。
大部分仡族人也回来了。
山中全无发现,有几个人误食野果拉肚子,有几个被蛇咬了伤了,总之是全凭自己的本事在作死,并未遇上半点敌情。
等到鹿力也回来的那天,姜知津再也坐不住了。
鹿力也觉得奇怪,以往打猎,温摩都是猎物最大、还能最先回来的那一个。
“陈山海,纠集人马。”姜知津沉声道,“随我进去找她。”
陈山海还没答言,鹿力先笑了:“从前有一回阿摩也是晚回来,于是阿祖派人去找她。结果你猜怎么样?进去找她的人反而在山里迷了路,为了救他们,阿摩不得不放了自己已经到手的猎物。”
他拍拍姜知津的肩:“别去给阿摩添乱了,督查使大人。”
姜知津发现了,仡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个人都对温摩充满了信心,盲目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但姜知津见过她的恐惧,见过她的软弱,知道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知道她也需要别人施以援手。
也许此时她已经落入了险境,就像当初杀徐广时一样受伤被追捕,像一个被逼到绝望的小兽。
他要去找她!
就在这个时候,山林中一阵窸窣作响,那是又有人拔开草木。
只是这一次再不出整齐的队伍,而是一个仡族人。
这次回来的人马中,要属羽林卫最狼狈,驻防军次之,仡族人则一个个轻松得很,轻松得就像平常进山打猎一般,每个人腰上还挂着几次猎物。
但这个仡族人不同。
他脚步踉跄,衣衫撕裂,头发散乱,半身是血。
“救,救阿摩——”
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便已筋疲力尽,倒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有点晚啦,二更继续明天补上,今天要早睡,提前跟大家说晚安,好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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