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门并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纱帘覆下,殿内昏沉无光。
楚越之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背靠着房柱席地而坐。
“靖王殿下?”
“靖王殿下?”
楚越之放缓步伐,试探地凑近李锦琰。
他的头埋得很低,他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这样失落的他,楚越之还是第一次见到。
诚然,方才他说得那番话是有些过了。
他问李锦琰,问他是否忘了他的这份偏宠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扎在李锦琰心口上的刺。
他并非是独胎,而是双生子。
他尚有一个胞胎哥哥,叫作李锦肆。
兄弟二人自诞育便因胎里不足,患上了‘疠薱’之症。
这病主气血两亏,崩漏侵邪,寻常药石灌下去还不等吸收就已经被排了个干净。
太医院倾举院之力也束手无策。
后来盛院判于一古方中觅得秘方,以生母之精血入药,或可痊愈这怪病。
但此事难在对母体的耗损过大,以当日太后产完双生子母体虚亏,以她当时的状态,至多只能用这法子保住一个孩子的性命。
两个孩子谁生谁死,这样艰难的抉择自然就落在了太后肩上。
为人母者,有谁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于太后而言,哪怕拼了自己这条命,只要能救回她一双儿子的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可那时的她又不仅仅是先帝的宠妃,还是祝家唯一一个可以在后宫说得上话的女眷。
她想死,可整个家族的荣耀不许她一命换一命。
最终,她还是咬牙做出了抉择,决定让作为弟弟的李锦琰活下去。
而李锦肆,只因早生了半刻钟,便被自己的生母活活断送了生的指望。
后来李锦琰的病好了,李锦肆也因病重难医,坚持了半个月后撒手人寰。
为此事太后得了一场大病,李锦琰也被先帝指去了膝下无子嗣的玉贵妃宫中由她抚养。
等到李锦琰长大懂事后,他重新养回在太后身边,从那时候起,太后就对他异常的好。
与其说是对他好,不如说是溺爱。
溺爱到只要他开口,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想办法给他摘来。
按说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多半都会被养成半个废人,但李锦琰不是。
太后越溺爱他,他便越懂得发奋学习,只等将来长大成人有了本事,可以报答自己的母亲。
怎料他十三岁那一年,太后高烧卧榻,他侍奉病榻前,恍惚中听见太后抓着他的手,连连唤了他数声‘锦肆’。
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便追问自己的乳母那是何人。
从乳母口中,才得知原来自己除了李墨白外,还有过这样一个哥哥。
而后来,他又偷听到了太后和青竹之间的谈话。
他亲耳听见太后对青竹说,“我看着锦琰,总觉得如果锦肆还在,也应该是他如今的模样。终究是我对不住锦肆,老实说,如今我对锦琰的这些好,多半也是因着锦肆的缘故在。”
从自己生母口中听见这样的话,无异于给了少年时期的李锦琰一记重击。
他回皇子所将自己关了两日,等到肯见人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游戏人间。
太后训斥他,一时激动说了过激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你兄长留给你的?你能好好活着却不懂得珍惜,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连这个世界都来不及好好看上一眼就离开了吗!?”
“你这般挂念他,当初为何不让我去死?!我不是谁的缩影,我就是我,我天生就是这幅窝囊样子!母后若是觉得昔日自己选错了,现在也可以让皇兄下一道圣旨将我处死。我这条命,可以还给你。”
那是李锦琰第一次冲她吼叫。
也是唯一一次。
并未关严的殿门缝隙投射进来一瞥灿白的光束。
那道光不偏不倚地打在李锦琰的鼻梁上,将他俊朗的容颜一半现在光明里,一半没于黑暗中。
他无谓一笑,“我当然记得母后和皇兄对我的偏宠是从何而来,你们也都记得吧?呵,这世上哪里还有人不知道我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是拜李锦肆所赐。”
楚越之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本就是个榆木疙瘩,劝人的话也不会说,只是抱拳一揖,赔不是道:“今日是我口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误会了王爷的心意。至于王爷所言,实属王爷多虑。这么些年过去了,太后和皇上对您的好,只是因为您是他们的家人,并无其它......”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死了,便能让母后牵肠挂肚他一生。而我的懂事、勤勉与孝心,在母后眼里就成了我换来这条命得以苟活,而应该做的事。”
李锦琰忽而抬头,用灰败的眸光觑着楚越之,“这些是我应该做的吗?我不想欠他那么大的人情,我不想活一世却成了别人的影。当日谁生谁死我没得选,若是可以,我才不要一世都带着不该我背负的愧疚感活着。”
“王爷。”楚越之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若是觉得心里不痛快,左右今日我也闲着无事,不如陪王爷痛饮一番如何?”
前一刻还悲怆不已的李锦琰在听了这话后霎时露出了笑脸来,“那你还不快去!”他猛然推了楚越之一把,险些将他推到在地。
楚越之一脸纳闷看着他,“王爷,你这是......”
“我装的呀!略略略~~”李锦琰冲他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拍拍肚皮道:“好酒有了,好菜你不得也得备上?就当是你给我赔罪了!你不识好人心,我哥说让我跟你和睦相处,我看你朝服破了自掏腰包给你做个新的来,你还凶我??”
见他有说有笑又成了从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小机灵鬼,不知怎地,楚越之松气之余也跟着笑了,“成,一切都依王爷的意思。”
他退下去开始安排与晚宴,于他转身的一瞬,李锦琰脸上的笑意散了大半。
他坐在暖座上,替自己添了一盏已经凉了的苦菊茶。
“母后,哥哥。”
“如今在你们眼中,我到底是谁呢?”
他苦笑着摇头,将杯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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