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娘子一曲浣溪沙,直唱的整个兴庆府三月不知肉味,始知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过了几日,小汪洋将军家开了赏花宴时,还有人说起那歌声:“那日我家官人在东江楼里吃酒,回来时还有些飘飘然呢。”
另一家的夫人听了便笑:“怕不是你家官人吃醉酒了罢?”
百花许久不来小汪洋将军府上,此时再来竟和上回的光景大不相同了西边的荷花池里已铺了层层叠叠的荷叶,荷花渐渐褪去了绿色,有了些娇嫩的粉白;另一侧的大花圃整修成了十余处小花圃,游园赏玩便也更自在些。
小汪洋氏远远的瞧见百花,撇了人便过来同她见礼,笑道:“臣妾惶恐,连着下了好几回帖子,如今总算盼到公主来了。”
百花知她话中有话,只大大方方笑道:“听闻今年的茶花宴热闹许多,可恨没有赶上。”
小汪洋氏自谦道:“早先不过看个稀罕,如今移出了数十盆,不好再夸稀罕,便说是热闹了。”
这头两人亲亲热热说着话,一旁冷眼看着的赏夫人悠悠道:“咱们这位公主可了不得了,大军在延州围了七日,她一句话就给叫回了朝;如今小汪洋氏见了她,连杨相公家的女眷也撇了。”
宁蒗夫人向来心思深沉,低声道:“陛下回朝论功时,可是把百花公主放在了头一位,摆明了不许议论呢。”
赏夫人笑道:“咱们这公主可巴不得别人议论,没移夫人记得吧,三年前那次,又是献书又是献人,出尽了风头;那会儿子走到哪,满耳朵都是说她的。”
没移夫人闻言点头:“那书我也瞧过了,心思精巧,也编得细致。只是人,未免太张扬了些。”
赏夫人笑道:“不知今年又要唱哪一出,咱们啊,等着瞧吧。”
楚清到时,院子里已三五成群地站了许多人,独百花一人站在池塘边和身边女使说话。
她一袭雪白的褙子,下头露出嫣红的裙边来,像极了娇嫩待放的荷朵。
待到应付了两波来见礼的人,楚清悄声走到百花身旁,轻咳了两声:“你瞧瞧这一园子的人,哪是来赏花的,一个个儿的都对着你嚼舌根儿呢。”
百花瞧见她来了,眉目舒展地拉了她笑道:“陛下赏了我一屋子好东西,便是提前安抚我呢。”
说着又指着珊瑚和白芷道,“这两个,还有没来的两个,都分了我的赏赐,你瞧瞧,气定神闲的;你若是受了气,也去我那挑些,保管药到病除。”
楚清听了忍不住地笑,又道:“只怕最气的不是我,有些人啊,被晾着比被骂着还难受呢。”
百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群人拥着含山说话,几人目光一碰上,楚清和百花便笑意盈盈地见了礼。
见还有人前呼后拥地围着含山,楚清纳闷道:“国学司也不是什么左右逢源的角色,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巴结呢?”
“怀亲王妃捧在手心的独女,还要凭夫家的面子吗?”
含山前些日子得了母妃送来的东珠,特命修内司打了一副纯金镂空的冠子来配,不料今日竟无人瞧见、更无人夸赞;转头再瞧见那沽名钓誉的正主,心里更是恨的牙痒痒。
等不多时,八角亭那不知得了什么热闹,众人都涌了过去,一时站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楚清拉了相识的人来问,才知是小汪洋氏备下了竹篮花材,任各位女眷摘了芍药来做花篮。
楚清啧啧叹道:“汪洋夫人还真舍得,这里里外外的人,还不把她家院子摘秃了。”
百花懒得往里头挤,便往一处小圃旁站定,笑道:“插花要分君臣主次,芍药这样夺目,用上一朵便足够了;院子里这样多的花,摘上几朵也无妨。”
“妹妹喜欢这芍药?”
百花不肖转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只低头看着那芍药层层叠叠的花瓣如潋滟红波一般,明媚恣意、雍容华贵,轻声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含山下巴一抬、伸手摘下她手里的花,笑道:“这花好看是好看,就是妖冶无格、张扬无度了些。”
百花头也不抬,只低声道:“嗯。”
气势汹汹杀将而来,不料骤然碰了个软钉子,含山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我听闻,各花入各眼,妹妹博学多才,想必也听过吧?”
百花抬头与她四目相对,面无波澜道:“嗯。”
楚清在一旁快绷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含山公主好才学,我就没听过这话,只听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待她发作,又福礼道:“臣妇先去更衣,告辞了。”说罢拉了百花就走。
两人走出花圃,这才凑在一处幸灾乐祸,楚清笑道:“她都嫁了人了,怎么还要跟你争个高低?莫不是怕你得了风头,嫁了高门大户,把她比下去了?”
百花阴阳怪气道:“国子祭酒崔家,多大的名声,谁还能把他比下去?”
楚清嘿嘿笑道:“咱们可不比宋朝重文轻武,崔家名声再大,终究都是文官;你若嫁了我哥哥,爵位、功勋都有了,还怕比不下去她么?”
还不等百花抬手扶额,楚清又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看出些苗头来了,从前哥哥赶路回来,那是要回府睡上一天一夜的,我说他昨儿怎么改了性子,一回来就想着请我们去吃鱼。”
百花闻言侧目,又听得楚清道:“贺娘子逢三才去东江楼,听说我哥哥日夜兼程、紧赶慢赶的,就为赶上四月十三。”
“贺娘子?”百花闻言一惊。
楚清低头轻叹,颇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我昨儿才第一回瞧见贺娘子,我哥哥喜欢她不喜欢你,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百花听得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楚清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横竖你如今有底气了,对着比你正统的那位公主也敢甩脸色,也不需要我哥哥来护着你了。”
待到两人说笑声远了,叶朗赭才从树林后头走出来,她提了裙角快步跑回花圃。
含山远远地瞧见她便转过身去,不防她还是走了过来,含山冷冷道:“做什么?”
叶朗赭低声道:“方才听到了一件事,烦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夜里回了府用罢晚膳,李元同百花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百花忽地问道:“爹爹,入了教坊司的人还能从良吗?”
李元道:“入了教坊司的女子便是贱籍了,若是有恩客愿意替他们赎身,买断了身契文书,便是换了头脸重新做人。不过,忠勇侯府这样的勋贵人家,阖族都是爱惜羽毛的,断不会让一个女子毁了世代清誉。”
百花微微讶异,转头道:“爹爹都知道了?”
李元笑道:“你若不问,我倒也拿不准。黎廷这小子,也太荒唐了些。”
“贺娘子虽是欢场之人,听闻确是清倌,又生得那样一副相貌,黎廷哥哥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百花颇有惋惜之情。
李元停下脚步,转头道:“他还年轻,总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但生在王公贵族,这一副身躯,这一世为人,便不能只为了自己。若是为这一时的情难自已,将家族荣辱生死都置之不理,便是白白辜负了父母亲长,乃至自己。”
百花闻言微微一愣,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果真听得李元昊开口道:“听闻前几日,你去了一趟西平府。”
百花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元见她这模样,登时有些语塞,半晌才道:“不是索迪尔,是西平府的暗卫;说是翩翩少年,气宇轩昂。”
“我没有。只不过是”百花别开眼去,心里生出几分烦躁。
李元伸手摸了摸百花的头,打断她道:“你也不必解释,爹爹不是怪你,更不怀疑。爹爹不过是,怕你伤心。”
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要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冷眼相看实在是件难事。
他又怎么会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