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府,世子东大院。
廊下丝竹声声,庭院歌舞升平,随着铮铮淙淙琴音越发高亢,台上武旦一个扭腰“铮”一声抽出身侧佩剑,银白金属光芒在艳阳下刺眼夺目。
正座上首世子季堰微微眯眼,唇畔勾起一抹冷冷笑,却纹丝不动。
就在刚刚,他心腹回报,已经顺利把消息送到坤国舅耳中了。
很好。
非常好。
他不知是谁把这个消息送给他,但并不妨碍他立马想起杨延宗那只惊人治愈右手——季堰和苏杨两家关系可比季元昊亲近多了,他甚至不需要去揣度猜测排除,他早早就知道杨延宗右手是苏瓷治好,之后杨延宗还特地把苏瓷放进军医营里。
是谁都好,大家目都一样,季堰并未深究究竟是谁给他送消息,他很快便就此定下了一条毒计。
——他很了解杨延宗,此人心狠手毒,既两人冰释前嫌已绝不可能,那他断断不能放一条毒蛇在父王身边并占据心腹位置,必须先发制人尽早除去!
老皇帝伤,外人不知,可他们几个王府还是有确切消息来源,老皇帝这伤表现愈合实际却出了问题,问题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却似乎很严重,严重到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地步。
皇帝每况愈下,宫里太医院、外头悄悄寻了来,短短小一月,不知填进去了多少人命。
——另据最新暗报,皇帝心腹和股肱文武家,都不约而同遣人出去寻访良医,动作大甚至朝中好些人都察觉不对头了。
可见其严重程度。
季堰不知道皇帝腿伤会不会影响寿命,但他却确切知道,这事儿一旦沾上,治不好,那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
——苏瓷一个十七岁小丫头,医术再厉害能比得上国手御医吗?绝对不可能!
机缘巧合习得些奇淫巧技,会续筋,会制作样好药,但也就那样了。
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年纪轻轻只能陪着杨延宗一起下地狱了!
一曲剑舞罢,台下勾唇掌声,季堰扬眉:“赏!”
他举杯,与左右下首史世乾兄弟虚虚一碰,三人俱挑起一抹胜券在握微笑。
一仰而尽!
甘醇火辣酒液直冲喉管,史世乾与其弟史世坤对视一眼——老皇帝腿伤绝不是一味好药能够治愈,这回,总算把杨延宗这个后患彻底解决掉了。
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
苏瓷和杨延宗婚事已经提上日程,杨重婴颜氏回归之后第二天,两家就开始采买各色喜庆婚嫁用品了,新床新被新家具新粉刷一新屋子。
“二娘,二娘?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颜氏有些不悦,两家主母正在商量着婚事细节,关系这么亲近,不能不考虑陈氏和新娘子喜好,颜氏虽然不大喜欢苏瓷,但头顶有杨父和两家关系压着,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备婚,今日叫了陈氏苏瓷过来看屋子并商量家具样式。
家具打得急,今天就得确定款式,颜氏和陈氏有些分歧,于是问苏瓷,谁知连喊苏瓷两声,她才“啊”回过神来。
苏瓷拖过册子一看,还是亲娘看中简约款更合心意,她点点这个,颜氏蹙眉:“这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行吧,“那就那个吧。”
苏瓷繁复也不是不行,反正实木家具在她眼里也差不了太多,而且她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上面,随口就给换了。
颜氏觉得这态度敷衍了,心里正不高兴,陈氏在桌下推了推闺女,可不能颜氏发话,外头突然一阵不同寻常骚动脚步声很急促纷杂。
三女一惊,苏瓷霍地站了起来!
“夫人,夫人,有圣旨到——”
有人惊慌跑进来说,而守院亲兵以阿照为首正迅速聚拢至院门,紧接着,一个襕袍人一马当先步进庭院。
这人身上穿深蓝色领口袖口下摆绣有精致江崖海水纹宫制襕袍,戴同式帽,白脸,无须,声音尖且细:“传陛下口谕,宣镇西宣抚使明威将军杨延宗及正五品校尉苏棣之次女觐见!”
杨延宗接到口谕时,人却不在家中,他快马巡营,离开时,正好与赤翼营人迎面碰上。
赤翼营属四王麾下,为首者正是季元昊。
两人并驾齐驱,杨延宗冷冷一笑:“好一着捕风捉影,杀人于无形。”
他已经查清楚了,新药消息是季元昊送,而世子在得到消息当天是私下往坤国舅府递了话。
季元昊大大方方:“对,是我送消息不假。”
可他也就仅仅递了消息给季堰而已,季堰怎么做他没干涉啊。
事儿是世子干不是?
“你送我水里过一遭,我给季堰递个消息,不过份吧?”
季元昊往地下暗河过那一遭,九死一生,如果不是甩出飞镖幸运卡死在一线天缝隙里,他差点就没能活着回来,其中惊险就不说了。
季元昊勾了勾唇,说。
杨延宗冷冷一笑。
这两人,要对方性命时候不遗余力,可昔日也曾并肩作战并取得骄人大胜,可惜如今各为其主,总而言之,关系很复杂。
沓沓马蹄声又疾又急,两队人马并骑数息冲出辕门,旋即分开!
杨延宗眼尖,他已看见飞马而来阿照,但未等他赶回家中,却先接到六王召令。
“杨将军,王爷急召,请!”
杨延宗眼珠子微动了一下,神情并未变化,拨转马头,随来人先去了六王府。
六王爷找杨延宗说,正是皇帝口谕事。
他已得了消息,并短短时间内,知晓了来龙去脉。
“奇药?”
刘盛运抵时候,伤势已见好了很多,在杨延宗刻意淡化之下,给刘盛治伤医士并未引人瞩目,青霉素更是不为外人所知了。
六王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语气听不出喜怒:“据闻慎行未婚妻制了一味新药,有起死回生之效?”
这么一味神药,可杨延宗却没和他说啊。
六王微微眯眼。
偌大厅堂里,一时安静变得落针可闻。
杨延宗面不改色,单膝下跪见了一个礼,回道:“禀王爷,内子确实制了一味新药,却并未有所谓起死回生之效,”那不是药了,那得是仙丹,“那药治外伤愈合有些奇用,其他疗效却还不知,是否有遗害也暂不知。”
他解释:“那药苏氏去乌川前才刚制出来,目前还在试验期间,少说也得试清楚些疗效和遗害,才好禀明王爷。”
杨延宗蹙眉:“只是不知何人,竟敢将此事传到御前?!”他面露凝重担忧,“王爷,难道宫中……”
这一番话,也算合情合理,毕竟那苏氏才十来岁,再是天赋异禀,也不可能十三四就会制药了,有这么一个实情在,倒还是很能取信于人。
六王点点头,算接受了这个理由,他把杨延宗叫起来,转了转手上扳指沉思局势片刻,缓缓说:“宫中消息,陛下伤势有反复,并且似乎颇严重。”
杨延宗适时露出几分震惊神色。
六王颔首:“事已至此,”他沉吟片刻,“你进宫,不妨探听清楚皇帝伤势,会有人联系你将消息传出。”
杨延宗垂了垂眸,遮住眸中神色,声音不变:“是!”
“至于新药,回来再说。”
“陛下口谕,不可多延误,你马上去吧。”
“属下领命。”
六王人先来也是好,杨延宗可以先安抚六王一番。当然,他原来是根本没打算过把青霉素上交六王府。
安抚还算成功,只是经此一次,他在六王心中忠诚印象怕是减一些分了。
不过这个不是重要,重要是得先把这个坎迈过去。
杨延宗眸中血色厉光一闪而过,快步下了台阶直出府门,六王遣了两个人跟着他一起进宫,这是正常操作,他也没在意,一翻身上马,快速往家中疾奔而回。
杨延宗快步而入,等了许久苏蓉匆忙迎上,“大公子,是否要我……”
她压低声,不让院内大厅内宦听见。
她心跳得很快,今日这架势,经历过年头大事一家人心内惴惴,苏蓉是不安,但她强行压下让自己过来了,要么不做,做了她就得做全了!
苏蓉询问是否由她继续顶替苏瓷,杨延宗步伐又急又快并未停下,“不必。”没用。
他没回自己家,先进了隔壁苏家。
苏瓷这会正趴在床上,那内宦宣是两个人,得等杨延宗回来一起,借口更衣梳洗她回到自己房间。
苏燕担心得不行:“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扯上宫里了呢?”
她祥林嫂般念叨了很多次了,苏瓷被念得头大如斗,安抚:“没事,应该没大事姐,娘,就是先前那药,宫里听说了,大概能用上。”
她略略说了一些,毕竟她爹肯定知道详情,回来也肯定会给阿娘姐姐说,她隐瞒没用,于是挑能说往好方向简单说了一说。
苏瓷趴在床上,她昨夜那点情绪早就恢复过来了,死过一回人,心理素质还是比较强大,慌倒没慌,就是头大——嫁给杨延宗她有心理准备生活平静不下来了,但没想来得这么快!
这日子就像春季雨天湖面,安逸一去不复返了。
她这都还没嫁呢?
苏瓷捂住心口一会儿,忽听见外头杨延宗熟悉步伐声,她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冲出去,打开门,两人面对面。
那内侍已经等了很久,杨延宗拉着苏瓷快步往那边走,她一路连走带跑,两人一进厅门,那内侍立即站起身,“人齐了,那就走吧。”
之后,快马直奔阳都。
天色已经擦黑了,阳都城廓巍峨高阔,城楼上举起熊熊火炬,那内侍取出令牌,一行人不停顿直接飞马而入,一路穿过笔直通天大街,越往内城,路上行人杂店就越来越少,穿过一座座飞檐重瓦府邸,通天大街尽头,是红墙金瓦巍峨宫城。
护军林立,井然肃杀,绝非后世那游人如织故宫可以相比拟,天家气象庄严雄浑,高高在上,掌握着这天底下所有生杀大权。
人在这座宫城面前,渺小就像一只小小蝼蚁。
连苏瓷这么见多识广心理素质这么好人,乍见都不免有些屏息。
杨延宗看她一眼,她会意,乖巧站在他身后。
宫门护军盯着他们解下兵刃利器,两人跟着那内侍进了西华门。
但出乎意料,两人并未见到传闻中旧伤复发严重皇帝。
而是被引到外围一座不大宫室。
宫室里头,负手站立了一个三旬出头男人,一身尚书朝服,头戴乌纱梁冠,腰系紫红绶带,云头锦履,正背对大门立于槛窗前。
苏瓷赶紧拿眼睛看杨延宗,身侧这个男人踏入宫门伊始,寂静无声中悄然蕴上一种极度危险紧绷氛围,看似无变化,但实际危险又深沉得让人心颤。
苏瓷不怕他,伸手扯了扯他袖角,杨延宗眉峰不动,无声口型:坤国舅。
坤国舅转过身来,苏瓷在杨延宗示意下微微低头站在他身后,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像钢挫般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带着一种强烈审视和评估,这人目光让人不大舒服。
片刻,上首一道微沉男声:“抬上来。”
“据说你医术不错,使出来看看。”
这男声有些沉有些哑,听不出喜怒。
很快有纷杂脚步声,苏瓷抬眼瞄了瞄,被抬上是个大腿受伤鲜血淋漓年轻男人,外裤已经被剪开了,正一脸痛苦呻.吟。
苏瓷略略迟疑一下,就上前了,解开她背来包袱,并小声说了自己还需要什么。
——她除非以后再也不干了,可就算这样,也不能确保她治疗方式不泄露,毕竟除了杨延宗心腹她以前也治了些人。
到了这一步,苏瓷也不知对方对她了解多少,但她肯定隐瞒没用,弊大于利。
她换衣洗手,止血清洗伤口,用镊子清除干净对方伤口骨屑,她没有骨髓针,但好在这人骨折不严重,她想了想,先推拉复位上了长条夹板在底部,接着开始缝合肌肉和皮肤,剪断最后一针,她打开石膏匣子,开始铺垫固定。
等她弄完之后,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大冬天,她一头热汗,“二十四个时辰之后,细石粉才会彻底凝固,在此之前,他脚不能动,一动就骨头就歪了。”
之后给这人推了一针。
苏瓷手法娴熟,手术全程沉着镇静,从用镊子镊骨屑开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哪怕她治疗手法古怪又稀奇,但也明确可以确定她确实是有本事。
况且,针砭治疗古时也是有,传闻秦汉时就有过“刮骨疗伤”、“剖腹清肠”清溃术。
这不算苏瓷独创,坤国舅问:“你师父呢?”
苏瓷:“他老人家已经仙去了。”
她老师们,她爸妈,她姥爷姥姥亲人们,我不是故意诅咒你们。
坤国舅皱了皱眉,随即命人照顾好这个伤者,“谁让他动了,提头来见。”
轻描淡写,定人生死。
苏瓷偷瞄一眼,那是个国字脸英伟男人,长眉入鬓唇红丰满,只是这人眼睛却生得过于凌厉,眼神也有几分过于深沉让她观感偏向阴翳。
坤国舅吩咐完了之后,又叫人来,带杨延宗和苏瓷等人去休息。
之后,就是观察那个伤者,不知他怎么确定,到了第三天,有内侍来引杨延宗和苏瓷进宫。
……
其实之前,那不算皇宫,只算外朝接近内宫边缘区域,接下来进,才是真正皇宫。
一步一步往里走,这是阴天,偌大汉白玉广场空旷旷,北风呼啸声音,絮白纷扬,今天初雪终于下来了。
苏瓷:要不要这么悲凉,要不要这么应景啊……
真正踏入皇宫大门,除了苏瓷和杨延宗之外,身后所有人都被拦截下来了,包括六王遣来那两个随侍。
苏瓷回头,刚好看见其中一人余光瞥向杨延宗,杨延宗微不可察点点头。
苏瓷用膝盖想都想得到,肯定是六王命杨延宗打探老皇帝真正伤势。
——这能说吗,不要命了吗。
也不知新药事六王心里有没有留下疙瘩,这对父子都烦人得很。
顶风冒雪徒步走到宫闱重重区域,老皇帝还没下朝,他们被暂时安置在一处等待侯见小宫室。
天寒地冻,炭盆点了跟没点似,除了远处戍守甲兵,静悄悄没有一个人。
苏瓷自己倒了盏半温茶,左瞄右瞄,见杨延宗扫过左右,她小声口型:能说话吗?
杨延宗点点头。
苏瓷小声比比:“六王府真烦,还使人跟着咱们。还有那个世子!”
东家不打打西家呢,杨延宗坐在正对着门位置,她缩在他后面被挡着风,还是冷得汗毛都立起来了,她小声说:“咱们能趁机过来皇帝陛下这边吗?”
杨延宗摇摇头,六王府,是他起家根本,他经营多年根植很深,当然不能舍。
最起码现在不能。
况且,皇帝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杨延宗眯了眯眼,无声抬起眼睑,眸色幽深冷冽——但是吧,上述也不妨碍他多物色一个新选项,就譬如皇帝。
危也,机也,杨延宗大风大浪见太多,哪怕此刻犹如悬崖边上走钢丝般一个不慎粉身碎骨,危险到了极点,肾上腺素激增同时,他没有心胆俱丧,却反而从这凛冽危机中嗅到另一个新发展思路。
杨延宗低声给她说了皇帝腿伤情况:“据说伤口已经痊愈,却不知为何,月前复发,按之有痛,越演越烈,已至夜不能寐。”
这也是为什么仅仅三天,就迫切将他们宣进内宫根本原因。
杨延宗也不知哪来消息,他拥着她,用仅容两个人听见声音,在她耳边说,末了问道:“你有把握吗?”
苏瓷:“……”
这么笼统,最重要老皇帝都这把年纪了,她怎么敢说有把握啊。
苏瓷:“不知道。”
她也终于有点惴惴,话说古代走一遭,她可不想人头落地啊呜呜。
寒风嗖嗖斗室,两人如今是被世子推上了一个进未必有路,退却立时翻身碎骨境地。
杨延宗思及此,冷冷笑了一声,眉目阴霾中浸透凛冽杀机,待他过了这关后,再去处理这个人!
“别慌!”他手覆上她脸颊,摩挲片刻,“我们见机行事。”
“我不慌。”
“你也是。”
苏瓷小小声,她有点紧张,但慌真不慌,大家都别慌啊,慌容易出错呢。
杨延宗笑了声,让他别慌吗?这还真是一个很新奇体验。
杨延宗十二岁上战场,从小就因为优异于同龄人肩挑起种种责任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听这种话。
他垂眸看了那双黑白分明眼睛半晌,苏瓷不明所以眨眨眼睛,他哼了一声,说:“婚期定在下月。”
两人婚期刚定下,就定在正月。
苏瓷小小声:“希望不要延期。”
真从来都没有这么盼望过可以顺利和杨延宗成亲啊!
杨延宗慢慢收紧箍着她腰手臂,“不会。”
室内气氛才刚刚松缓下来一些,却忽又听见长廊尽头传来内侍长靴落地沓沓声。
杨延宗倏地抬目,凛冽眸光瞥向呼啸北风中赤红色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