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晴时,浮云将雨。
纪小小抬头望天,总觉得今日可能下雨。也不知他们早起折腾铺设的诱捕陷阱是不是有用。她连考试都没有考过零蛋的人,要跟着季珩一块在猎场上接受大周官员们眼神的凌迟。这和考个零分在讲台上罚站有什么区别。
她叹一口气,第四世,她还是不知道怎样影响季珩,帮她完成攻略。
“慕河?”一道如润如玉的声音响起,纪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反应到“慕河”是在叫她,她回首望去。
煊赫一身天青色镶边刺绣长袍,青玉缎带,墨眉似剑,手执银白折扇,面带笑容地走上前来。
“四殿下”,纪小小恭敬行礼。
“无须多礼,你也如此早吗?”煊赫眼角带笑看她。果然,无论男女,与美人相遇总是教人心情愉悦。
“我不习惯晚起。”纪小小垂目答话,实际上,她对他前几日宫中池塘救她还是心有芥蒂。无论如何,还是要与煊赫保持距离。
“慕河,我总觉得你在躲着我。”煊赫略低头看她,她比一般男子瘦弱一些,春山画眉,寒江凝眸,青峰琼鼻,飞樱点唇。淡至极时偏生惊艳风华。
“微臣不敢。”纪小小垂首作揖,心想着:男人何苦为难男人,这话说得跟痴男怨侣似的。
“你敢,满朝上下只有你敢。”煊赫看她,他总觉得眼前这仿若天人的瘦削男子,他曾见过。可是煊赫确信,那日冲动救人,是他们第一次见。他看起来对谁都谦逊有礼,进退有度,但他除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实际上是事事不挂心的。煊赫明显感觉到,他就在慕河不挂心的范围内,这层认知使他心烦意乱,更想靠近他。
“四殿下,如今我与三殿下搭档竞选皇储,无论结果如何,若我们过于亲近,日后难免造人诟病。四殿下的救命之恩慕河谨记在心,但时下的境况,请容我安心做事。”纪小小抬眼看煊赫,从容淡定。
煊赫这才看到她的眼睛,墨色的瞳仁里粼粼微光,如同微缩的银河落入海里。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表情,他说的很对,只是大道理人人都懂,微妙的情绪却难以自控。
“你倒很有道理。”煊赫淡淡一笑,嘴角只是几不可见地勾一下,不情不愿似的。自己平白无故的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臣惶恐。”纪小小弯腰行礼。
煊赫看着眼前恭敬的慕河,他礼数周全,可他却不想他们之间只是君臣关系。或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这种别扭的情绪使他不知如何处理,只得笑着说:“行吧,即便是不同阵营,普通聊天还是可以的吧!”
“四殿下说的是。”保持距离,保持距离,纪小小心里默念。毕竟煊赫生得好脾气好,谁不愿意跟这样的人多一些交集呢!
“慕河,前几日为救你情急之下而做的事,你无需挂怀。咱们都是男人。”煊赫以为,慕河也许还在为那些有的没的事而对他有隔阂,莫不是以为他好男色?
煊赫皱眉思索着:自己难道真的是好男色?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喜好产生深深的怀疑。如若不是,为什么他竟然在救下慕河之后,时常梦见这个瘦削的男子。
迷雾重重,他独自一人走着。总是见一抹宮纱素锦的背影,肤如皓雪,墨色的长发及腰。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足以惊为天人。煊赫走上前去,那人转过头来,却是慕河的模样。第一回梦见,他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回,他却邀“她”一起漫步林间,他看着女子清丽姣好的容颜,“她”柔顺地靠进他怀里,他甚至能闻到她青丝间若有若无的馨香。第三回,他甚至还覆住了她唇上的飞樱,辗转间,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他猛然醒转,不觉奇怪,但闻自己心跳如擂。
“四殿下,今日春狩马上就要开始了。微臣先行告退。”纪小小行礼拜别。见煊赫颔首,她便转身离开。
雨浥轻尘,柳色如新。
乌木桌前,侧脸如神祗般的男子静默不语。
“主子,永定侯并无异常。”垅的身影隐匿在暗影中。
“退下吧,有其他的情况再报。”季珩挥挥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个慕河,实在是太难懂。他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疑点。
煊赫向来清高,在他明确表示要与之深交时,他却拒绝了。明明,煊赫才是最具实力的皇储竞争者。这里面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慕河,十分可疑。
春日迟迟,清晨的风吹过满枝桃花。
齐夫人莲步行至房前,轻轻叩门,待里面传来一声“进”后便进了门。齐肃清坐在案前,抬眼问道:“夫人可知,我寻你来所为何事?”
齐夫人思忖片刻:“可是关于雪儿?”
“夫人聪慧,正是此事。今日春狩后,皇上特意留我小叙了片刻,皇后娘娘也在场,谈起了大皇子聿璋。”
齐夫人沉默半晌,道:“雪儿及笄在即,谈起大皇子可是有意撮合二人姻缘?”
齐肃清道:“正是此意”。
午后的日光西斜,几缕光透进纱窗。两人不知为何,竟是一时无言,或是为女儿能有如此金玉良缘而高兴,又或是寻常父母对女儿的不舍。
这大皇子聿璋乃当今皇后娘娘第一子,皇后与明德帝伉俪情深,未生大皇子之前,后宫一直有意冷清着。待大皇子出生,其他妃嫔才接连生出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
这大皇子聿璋外貌品行无需多言自是一等一的好,沉稳内敛,端的是人中龙凤。早些年皇后娘娘忍痛将大皇子送去边塞历练,王妃之位一直为豫都的世家贵女空悬着。
齐夫人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当今皇后娘娘陈氏是她的闺中密友,往日也常常邀她进宫话家常,早些年见映雪便喜欢的紧。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女孩子谁不爱呢?
现下皇储典选在即,往后即使不能母仪天下,也是个正宫王妃。两人年岁相当,郎才女貌,不能不说是一桩良缘。
齐肃清打破两人的沉默:“夫人,前些日子雪儿的及笄礼累坏你了,待这桩事过去了我同你带上映雪、夏歌一同去相国寺进香踏青可好?”
“老爷哪里的话,这些都是我该做的。我知你心里有我们,我去安排晚膳,你先歇一会儿。”说着就出去了,留齐肃清一人在书房。两人夫妻十余年,夫人知他心思,总是温柔耐心,操持好府中一切,使他能在外安心为国效力。
齐夫人来到齐映雪的闺房,敲门无人应声就施施然进了门,只见她的女儿齐映雪正低头誊抄禅诗,纤纤素手眉眼如月。
齐夫人对这个女儿是十万分的疼爱的,别说当他大皇子的正宫王妃,往后母仪天下也是担得起的。
齐映雪抬头:“娘,你来了。”
“刚刚敲门许久,你也没个应声。”齐夫人在她身旁坐下。
“品诗入了神,母亲见谅。”齐映雪的声音轻而软,听着如同踩在云端,心里一阵绵柔。
齐夫人瞧她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犹如湖水一般澄净清澈,心想着珍宝似的人儿,赶明儿就给了皇后,心里又是一阵不舍,说道:“你喜欢这些诗画也该小心着身子,莫看伤了眼睛。”
“映雪记得了。”齐映雪乖巧应答。娘亲从小对她说,齐府嫡女是要嫁进皇室的,纵使不能母仪天下少说也是个王妃,于是行动坐卧接讲究礼数,读诗习字、弹琴绣花样样都花心思勤学苦练,直到去年沐佛节一首禅师得鉴真大师盛赞而名满豫都,欣喜之余她也有些茫然,她只知这是好的,父亲母亲都为她感到骄傲。
齐夫人轻握着齐映雪纤白素手:“雪儿,春狩结束后的廷宴,大皇子聿璋也在,你当自家兄长来看。”
齐映雪心知爹娘是将自己许给了大皇子聿璋,关于这个大皇子她是知道的,据说性子沉稳内敛,在塞外时却杀伐果决。也不知哪一个是真的他。他年长她许多,在朝中声誉颇高。心里虽是对这个准夫婿有些怵,但瞬息就训诫自己清除这些念头,爹娘许了的,定是良配。
她忽然想起一片密林里的那个壮硕男子,傍晚时分的夕阳、宽厚的肩膀、沉香安稳的气息和那刀削似的五官、如渊般的眼眸。
妹妹齐夏歌在院子里和几个丫鬟踢着毽子。裙裾翻飞,她笑得十分快意。
齐映雪想到这么多年来,有时一道读书习字时,妹妹不会她帮着解答,妹妹偷懒她帮着做好。妹妹贪玩,总是惹爹爹拉下脸,她帮着劝。爹娘被气得头疼时看她这般知书达理也就消了气。
她那时便知,她不能如妹妹那样。就这样,十余载娴静文雅,如静水般无澜。其实只有齐映雪知道,她心里对这个爱惹事的妹妹竟是羡慕的,她像风一样,追逐着快意和自由。挨骂了就哭几嗓子,转眼又是笑意灿烂。齐夫人握着慕映雪的手又说了一些话,她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心里只想着,若是她是妹妹,会如何?她会拒绝、会吵闹、会假意绝食、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不是,她只会坦然接受命运。
满树皆新绿,烟灰色的浓云低垂。
虽是春雨细细,但完全不影响咧猎手们挽弓搭箭、大显身手。
猎场上响鼓重锤,尽是精兵锐将,今日是春狩第三天,谁能在春狩一举夺魁,晌午便能见分晓。
晚上廷宴,明德帝从宫里带来的厨子就会把紫云山猎得的山珍野味全数烹了,犒赏群臣。
这明德帝文治武功,如今大周不可不谓国富民强,与其体恤下属、仁心治国有莫大关系。
号角声起,猎手们纵马便往丛林奔去。女眷们则坐在帐中赏着无边春景,猜想今日谁能夺魁。
齐夏歌与齐映雪坐在帐中,百无聊赖。齐映雪则带了一本诗集在看着。齐夏歌嘟囔着,自己何时才能策马扬鞭,跟表姐一样。齐夏歌的表姐,猎场上英姿勃发的女将军,名叫连城玦,乃是安国公连城家的嫡女,长齐映雪两岁,剑眉星目,英气非凡。齐夏歌只见她纵马在前,时而扬鞭,时而夹一夹马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齐映雪从诗集中抬起头来,也望向连城玦的方向,她知妹妹性子如风,不喜拘束,但齐府诗书世家,父亲是决计不会让妹妹再从戎的。
心下喟叹道:她们二人终究是无法随心而活的。她想起那个高大的身影,明知一颗芳心遗落了,却也只能苦笑摇头。她,将会成为仪态万方的王妃,在维系家族关系、繁文缛节中终此一生。
齐映雪收起诗集,轻声说道:“夏歌,姐姐知你羡慕表姐。下次寻着机会,我劝劝父亲。你便可以随你安国公、表姐学武了!”
齐夏歌听言两眼焕发出光彩,“真的吗?!姐姐最好了!”说着,开心地搂着齐映雪的手臂。
前来找女儿们聊天的齐夫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一阵暖意。
款款来到两个女儿的帏帐前,笑吟吟地说道:“你们两个小姑娘说什么悄悄话呢?”
两人齐声喊道:“娘”。
齐映雪往齐夏歌身边挪了挪,空出一个位置让母亲坐下来。
齐夫人坐下,牵起齐映雪的手,说道:“今日春狩结果便会出来,这大皇子也在。届时他若是夺魁,那尚司局的步摇定是要赠与你的。”
齐夏歌不知其中缘由,便打趣道:“母亲,可这传说中的大皇子前两日也并非遥遥领先呀?”
“傻孩子,你们两个在这角落闲聊,哪知猎场战况焦灼。”
齐映雪无心听,心里想着那个沉稳内敛、爽朗率性之人了。一阵脸红,看在齐夫人眼里,便是对未来夫君的崇拜了。
“夏歌,你有所不知,这大皇子的母妃,当今皇后娘娘属意把映雪许配给大皇子。也许不日就下旨,往后咱们见了映雪,都要行礼称一声‘王妃娘娘’呢!”
齐夏歌开心道:“也只有这样的男儿能配得上我与世无双的姐姐。”
齐映雪急道:“夏歌,不可妄言!”
齐夫人也点点头,这话心里想得,说起来倒有大不敬的意味。
齐夏歌咋咋舌,知自己说错话了。
母女三人说话间,已到了张榜犒赏环节,此春狩,以猎物为准,按猎物大小、珍贵程度划分赏酬。
礼部尚书徐平是一个身材圆胖的中年男子,声音却如洪钟般掷地有声。
猎场上许多人,礼部的官员在一一分拣记录着众猎手的猎物,以便待会儿向众人通报春狩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