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殷地绿意盎然,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夹杂着各色晚开的花朵。豢养的麋鹿在各寝之间悠闲散步,朱顶鹤和白鹤互相唱和着,在池苑边上振翅舞蹈。
阳光甚好,宫苑内的树木花草一起吐翠沁芳,各种珍奇禽鸟在树上应答唱和,啾啾婉转引人驻足。可妇葵此时烦燥不已,压根无心去听。她抬手拢了拢发髻上的玉芨,保养甚好的脸颊上出现了两条皱纹,正从鼻翼两侧一路向嘴角下面延伸,而且越来越明显:“没有孩子,怎么讨大王高兴……”
由不得她气闷。那个妇好一年到头跟在大王身边四处征伐,这两年越来越得宠,居然都有了自己的封邑,隐隐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架势。妇葵嘴角向下撇得更狠,两侧纹路更深。自己好容易当上了大王妇,却只是凭着两个儿子和年长的资历!
论武功,她不如活着的妇好,不能统领三师平叛征伐。论稼穑,她不如死去的妇妌,没法让王田诸邑年年丰收。自己母族也不争气。没有办法,妇葵只好全心打理内寝诸宫,力求让昭王在宫中一切舒服,多散子嗣。昭王随意的一句你也辛苦了,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大王妇不是个摆设。
她长出一口气,吩咐道:“通知寝渔,妇竹亡故,宫中有空位出缺。让他查一查该哪族再进女子来了。”西寝官诺诺答应着,妇葵又补了一句:“从小族里找,外服最好。”再来个内服近支像妇好那样的强势的,她可受不了!
西寝官伺候妇葵有些年头了,知道她烦闷的时候不能呆在屋子里。于是一个眼神飞给走在前头的婢女,这个叫花的婢女立刻会意,带着众人转了个弯不声不响往池苑去了。
王宫依洹河而建,近些年大邑商武力强盛万邦朝贡,宫中也跟着大兴土木,扩建新殿,修建池苑。王宫西北处那片巨大的池苑便是这两年新修的,此处横跨王宫苑囿,南北俱与洹河相连。池苑沿岸建有台榭亭阁,垂柳依依晚樱灼灼,倒映在水中只觉繁华一片,分不清哪里是人间,哪里是虚幻。
垂柳甚是高大,柳条耷拉下去,随风逗弄着池水。西寝官扶着妇葵走在树荫下。偷眼一瞧,见那嘴角边的皱纹依旧深刻,便存了心要逗个乐子。正要说话,一只白鹭突然嘎啊一声从众人头顶上飞了过去,翅膀几乎打到西寝官的缁布冠。他哎呦一声,眼瞅着那畜生掠过水面,红色的爪子在池水上留下一串涟漪。
西寝官灵机一动:“大人您看,这白鹭都在怪您呐。”
妇葵瞪着他。西寝官笑嘻嘻地又说:“怪您好久不来,这些可怜得畜生都饿瘦啦。大人开恩打发点喽~~”
他两手一摊举在嘴巴两侧,眉毛耷拉着做出一副乞讨的可怜相,倒是惟妙惟肖。妇葵扑哧一乐,一指头点开了他:“没事少去宫外酒肆里瞎混,净学那行乞要饭的!”
西寝官连连摆手:“这可是大人冤枉小寝了。咱们大王英明神武,大邑商富甲天下,万族来朝。又有您经营宫苑,殷地哪里会有乞儿?不过是小寝想讨您一个笑脸而已。”
这话挠得正是痒痒地方。一时妇葵心情大好,吩咐众人取食投喂水禽鱼鹰。自己也扶了西寝官在台榭中坐定,看着众人泛舟嬉闹。
波光粼粼,舟中诸仆婢向水面抛洒着饵食。不一会儿功夫,池中的鱼龟纷纷浮了上来,水面都挤得黑了一层。这一下便又有白鹭水鸟飞来捕鱼,诸人尖叫连连驱赶飞鸟,逃窜的鱼群翻身甩起朵朵浪花。太阳照下来,一池白光与那大室中诸多铜器的金光不差分毫。欢腾打闹声借着水音飘远,散入远处那鳞茨递比的重檐殿顶中。妇葵不由得出了神。
那一派气象都是他的,这一片姹紫嫣红却是为了她。妇葵不明白那些出征参政的王妇们,她们何苦要走出这华美的重檐去宫外看那些未知的地方?宏大的王宫寝殿圈住了她的双腿,精巧的亭台轩榭迷住了她的眼睛。哪里还有比宫中更好的地方呢?照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抚养孩子们长大成人,这不才是出嫁的妇人最应该做的事情么?安逸地守在家中不好吗?
但是这个“家”只能有一个人当家。她耗了几十年才做到了大王妇,不能再有任何变化了,怕哪里来一个动静就打翻了她的锦绣华服。
水面起了风,台榭帷幕上的铜玉饰坠一阵慌乱的叮当乱响。妇葵的衣衫被风吹得一翻,那密匝匝的锦纹便像起了涟漪般扑棱开。等风势略息,台榭上眼尖的已经瞧见石径那段有几人正忙忙地赶来。头前一个高冠深衣的正是寝渔。
妇葵的脸沉了下去,上一次寝渔这么急匆匆来找她,说的净是她不愿提的事。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妇葵正了正身子,不耐烦地等着。
磅礴起伏的宫殿群从宗庙处分出前朝与后寝。宗庙向南直到铸铜工坊为止都是前朝,以宗庙向北绵延到洹河都是内寝。内寝诸殿大小不一,最大的三间座寝殿都是套院相连,比邻而建。当中最大的一座人称大寝,属于昭王。另有两座规格略次一等的寝宫一东一西,将大寝夹再当中。人称东寝、西寝。
普通寝宫一般并排好几间,每间都住一个王妇或幼年王嗣,颇有点聚居的意思。只有东寝与西寝这两座回型大寝是只住一位王妇的。现在,东寝的主人妇好随着昭王出征鬼方不在宫中。只有西寝的主人留守王宫主持大局,这就是妇葵。
大王妇是尊称,昭王的寝宫中一共有60多位妻子,这些女人都可以称为王妇。而大王妇只有一位,死后是可以与商王一起进入祖庙享受祭祀的。那位后母戊便是昭王的第一位大王妇,妇葵是第二位。
“我怕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了什么?”妇葵俯身对着盘中水鉴整理头上的玉芨,寝渔梳妆的手艺倒是真的不错。
“那亡人……没死。”寝渔保持着笑容,细看才能发现那个上翘的嘴角在微微发抖。
妇葵抬起的胳臂僵了一下,然后继续理妆:“胡说什么。”
“梦兆、线报。”
“什么梦?”
寝渔挥退左右,趋至妇葵身侧低声道:“小寝梦到了后母戊。”
“……接着说。”
“小寝梦见遭后母戊立在王寝中,她说,她说……”
“说什么?!”
“她说,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啪!妇葵狠狠将一盘玉笈铜簪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