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响箭从南城门口射出,祭祀台前正架火烤肉的单于咸点点头:南门也有了。他一撅肚子站起来,褶裤皮带上挂着的铜片铜刀叮铛挡一阵乱响。
台下押着不少刚刚抓来的邠邑人。熏育人原本分不清他们的贵胄轻贱,但是由于自家部落缺衣少玉,所以每次抓俘虏都是根据对方衣料服饰分辨贫富,倒也次次得手。然而今天是祭祀,众人都穿戴上了最好的衣服首饰,于是难免就有了错抓。
台下这批俘虏里有各族里正族长,也有普通族人孤寡,不论贵贱都被十个十个绑成一串,哭闹怒骂声不绝于耳。
嘤嘤嗡嗡声惹得单于咸颇不耐烦,他提着流油的羊腿对左谷蠡点了点:“这些个全都押回族里。眼下就剩东城门还未得手,你整好人马,跟我进城去。”
被称为左谷蠡的瘦汉子有一副呲出唇外的大板牙。听单于咸这么安排,他先应了一声却不招呼人动手,反而先一吸嘴唇包住那俩牙,复而裂开嘴片笑道:“去东城门的是右骨都吧,那家伙就是中看不中用!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射不下飞鸟套不来牛羊。也就您心好,还这么信任他。要不然这会儿咱们早就不止这点俘虏,整个邠城都是咱们的肥羊圈了……”
大板牙啰啰嗦嗦就不动弹,单于咸听得不耐烦,斜眼瞥他:“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没有没有。不过这些邠邑人押回去如何处置?是等着跟城里做交换讨赎金?还是罚为奴隶放牧牛羊?还请单于示下。”
“先关起来,等拿下邠城看看那姬类识相不识相。懂事的话就和他交换,不懂事就全部押去牧场做奴隶。”
“单于英明。那……这些俘虏全归单于您帐下?”
单于咸瞪了他一眼,这人出了名的财迷,有便宜可占从来跑得最快。绕这么一大圈子无非是想分点俘虏。
“这都什么时候了,整座城都块城咱们的了,你还在这里计较几个俘虏!”单于咸骂骂咧咧:“分你一半,剩下的交给我的阏氏。”
“多谢单于!!”
左谷蠡这才招呼人押解俘虏回去。薰育骑士们呼喝推搡着人群,哭喊叫骂声闹成一片。这些邠邑人心思不一,富裕点的人知道自己还能被赎回去,所以还算沉稳。
另一部分贫穷的众人就绝望了:按照薰於人的惯例,俘虏如果换不来赎金就会被贬为奴隶,从此风餐露宿养马放羊。主人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打骂杀掉,再没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这批人反抗最激烈。
偏偏俘虏是混编的,所以每一队俘虏里有人拼命挣扎。可这边一折腾,那边绳子反而勒紧了不反抗的其他人。不等薰於人动手,俘虏们之间就有了对骂摩擦。富人嫌穷人拖累自己,穷人气富人不反抗。薰於人牵住绳端,看笑话一样瞅着这些人互相辱骂。左谷蠡叫过来一个汉子,手指着许多穿白衣服俘虏那一片:“你把人押回去。记住了左边那一半是我的,得押回我的帐下。”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南郊地面本是松土,眼下人踩马踏已经泥泞成潭。百十个被俘虏的邠人哭叫着,踉踉跄跄在泥水里走向远方。俘虏们被分成两拨,左边那一群划给左谷蠡的俘虏里,弃和小五赫然在列。
从巫鸩动手那一刻,小五就懵了。他木呆呆地被抓来逮去,人群怎样崩溃大乱他都不知道。现在这孩子两眼发直,双手反绑。脖子上捆着的粗绳发出一股难闻的羊尿味,把他和弃前后拴在一起。弃低声唤他:“小五,小五?”一点反应都没,小五木呆呆抬腿迈步,混不觉自己的处境。弃叹了一声,转头打量着周遭。
雨下了又停,人越走越远,太阳露头的时候,邠邑那土黄色的城墙已经消失在密林小径后头了。9名薰育骑士分列两厢,把这十列绑成串的俘虏夹在中间赶路,要想单独逃走是万不可能,除非整组人一起同心协力往一个方向跑——还得保证所有人脚程一样快,都比马跑得快。
弃看了看这些俘虏,这些人贵贱交叉心思迥异,柳邑的三叔公和公类的小女儿姬芝绑在旁边一队里,俩人一个哭天抹泪的干嚎,另一个皱着眉极力躲他远些。满眼看去都是这样的组合,弃苦笑一声,只有先到了薰育人的驻地再说了。
可是姬芝怎么会被抓住呢?牤怎么没陪着她?
感情这事最难说,弃只知道牤一门心思围着姬芝转,却不知道这位女公子心中属意的另有他人。姬芝原本不该被抓住的,熏育人袭城时,她本来有机会逃走。
那时已经到了社祀的最后阶段,她和舌挤在人群中观看台上的巫鸩杀牲。最后弃的面具被揪掉时,舌双眼放光,大步朝祭台跑去。姬芝原地站着不动,她看出舌有重要的事要做。男人做事时,女人最好不要打扰,审时度势才有活路,这是母亲从小就教导过她的。
这时,纷沓的马蹄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姬芝回头一看,立刻惊呼起来:“大人!大人!快躲开!”
熏育骑兵几乎是踩着她的叫声踏了过来。不少邠人被踩踏倒下,熏育人却还在纵马向前突袭。姬芝飞跑上前,撞开了好几个邑人才冲到舌的身后。舌已经看见了熏育人,但他更关心台上的弃,那是他的封邑!他的前途啊!台上的巫鸩还嫌他慢,大声叫着:“左射亚!”
来了!来了!舌不管不顾地向往前挤,慌乱的邠人往后涌,他那受伤的右臂频频被撞,他疼得满头大汗咆哮连连,可还是挣扎着要往前冲。
一个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人似乎看上了舌的衣服,怪叫一声冲他飞奔过来。硕大得马蹄就在他身后高高扬起,舌一回头,马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直直砸了下来。
“不~~”他左臂捂在脸上,倒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祭台上巫鸩这一钺劈下去,揪起一个头颅来。
我的封邑!
舌闭上眼等着马蹄踏下来的疼痛。
然而疼痛没有如期到来。姬芝扑了过来,抱着他勉力翻滚着。二人从马蹄之间险险滚过,一起倒在人群中。“芝公子?怎么是你?”舌惊讶不已,这女子居然有这种胆识。姬芝满头青丝凌乱不堪,衣裙滚得全是土和草叶,她顾不上嗲起嗓子,双手扶着舌往起推:“大人快走!熏育人来了!”
“别怕,我有伏兵在这里。”舌扶着她站起来,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亲兵的影子,熏育骑兵把所有人都冲散了。舌慌忙往祭台上看,巫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首趴在台边上。砍下的头颅也没了踪迹。
该死的!舌跺脚怒道,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巫鸩。可一抬头,那熏育人拨转马头又冲过来了,他咧着嘴大笑道:“小子!衣服不错啊!值几头牛羊!跟我走吧!”那马惯于冲锋,飞快地越过人群向这边跑来。
没了护卫没了射手,赤手空拳还伤了一条胳膊,饶是如此,舌依然站直了身子不肯后退。姬芝急得往后拖他,舌却把她往身后一挡:“芝公子莫怕,且藏在我背后。我是大邑商的多射亚,熏育若敢伤我,最好想清楚代价!!”
姬芝急得直掉泪,她清楚熏育人的秉性,他们居无定所,压根就不理会大邑商那一套。没办法了!
就在那马即将撞上来时,姬芝拼力把舌往后一拽,双臂一张挡在马前大叫声道:“停下!我是邠侯的女儿!”水红色衣袂一飘即落,马上地下的人都是一惊。
熏育人急忙拉住马,两只硕大前蹄重重落在姬芝身侧。她张臂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说起话却毫无惧色:“要俘虏便抓我去!我父亲是邠侯,他一定会多拿财物来交换!”
这衣衫凌乱的女子居然是邠侯的女儿!熏育骑士乐坏了,立刻用套索拴住姬芝要带她走。舌扑上去要抢,熏育人兜头一鞭子,舌头顶剧痛眼前一花松了手。熏育人在马上睥睨着在地上打滚的舌,冷笑一声:“这女子可是拿自个换了你,识相的快走!惹急了我立刻宰了你。”
骑士走了,姬芝被拴在马背后撞撞跌跌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舌,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舌撞撞跌跌倒退了两步,姬芝那凄楚的小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舌抬起左手愣愣地看着,忽然紧紧攥成拳头,喃喃道:“对不住,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朝祭台跑去:抢了亡人的尸体,然后再去搬兵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