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邠邑公侯府东小院内,寝渔正伏在那少年膝上由他掏耳朵。少年手法轻柔,舒服得他闭目轻喘。
寝渔有些感慨,几十年间,他由一个被进献入宫的普通阉奴一步步做到大寝官,这当中经历了多少事啊。妇妌、大宰、妇葵……这些人每个他都帮过,可又挨个背叛了他们。
效力、背叛、再效力、再背叛……这一整套操作寝渔干的得心应手。辨势择主,这是他入宫时,子画教给他的保命之道。
进献他入宫的人是子画,那是个连昭王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子画的父亲是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母亲出身北土井族。严格论起来,他其实比昭王更有权继承王位。
寝渔连昭王都不怕,却独独对子画充满了敬畏。昭王如果是炙热的太阳,子画就是凛冽的朔风,貌似无形实则强大得让你无处可躲。子画极其骄傲,这些年虽然暗暗帮过寝渔不少,却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指令要求。寝渔觉得,他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这一次,“小王”子弓再次出现,寝渔立刻就往亳邑送去了消息。可子画的反应依旧是那么毫不在意:“知道了。”
天下能让子画在意的人只有大王,“小王”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入不了他的眼。更甭提如今已经算是“亡人”的小王了。
但是寝渔不能不管。
子弓必须得死,他是后母戊的儿子。他多活一天,就有可能查清母亲的死因。而后母戊……寝渔皱着眉,这个秘密绝不能被翻出来。
那个鸭嗓多射亚还不知道子弓活着,这会儿应该在和邠侯二女儿温存。那俩人眉来眼去的,啧啧,刚才在宴席上都快掩饰不住了。寝渔咧了咧嘴:男人,眼皮子真浅!
就让他先享受一夜吧,志得意满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那才痛快。寝渔笑了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告诉舌,子弓还活着,他的封地又飞了。
寝渔挥开少年坐起身。那少年立刻收了骨勺,沉默地奉上一觚凉酒。寝渔没接,只挂着笑审视眼前人。
这少年窄肩削髋,皮肤白皙得不正常,像是常年不见光熬成的肤色。一副金色面具从额头遮到鼻翼,只有下半张脸露在外面。那张薄唇鲜艳欲滴,寝渔忍不住伸手捏住,另一只手扳住薄肩一把将人拖到眼前。铜觚摔在塌席上,酒浆汩汩涌出,惹得塌上一片污浊。
“小乖乖,别急啊。既然你那仇人就在熏育,明早再去取他狗命也来得及。”
宴飨已散,诺大侯公府内只有明堂、后堂两处还燃着值夜的庭燎。人们都已安歇,府内寂寂无声。廊下墙角处那些草虫便欢实起来,你鸣我唱煞是热闹。
一只雄蛐蛐对着台阶边那只雌虫唱得忘乎所以,终于,雌虫动了动翅膀,微微掉了下身子。这就算是发出邀请了,雄虫大喜,连蹦带跳朝它扑去。
刚蹦两下,突然有一双人脚踢踏着奔下台阶。雄虫躲闪不及,一侧大腿被踩了个擦边儿。雄虫顿时熄了声,拖着断腿忍痛快速逃开。那双脚差点滑了个趔趄,飞快绕过庭燎消失在黑夜里。
火光照不到的台阶旁,雌虫小心地凑过来用须子探了探断腿雄虫的伤势,然后一抖翅膀,嫌弃地掉头蹦走了。
一星昏黄的光亮出现在侧门,窸窸簌簌的虫鸣顿时中断。姬兰扶着持烛的婢女转了出来,她已经接管了公侯府内务,这会儿正挨个检查各处值夜火把。婢女手中的小小火把随着步子颤动,小小一朵明亮忽闪不定,她疑惑地问:“兰公子,刚才跑过去的那是不是芝公子?”
跳跃的火光映得姬兰半张脸喜怒莫测。她没理婢女,转头分辨那人跑出来的方向——那侧跨院里住着舌。姬兰皱了皱眉,扶着婢女原路折返一面低声叮嘱道:“你看错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姬芝贴在门后屏息听着。一直等到人声匿迹,虫鸣又起,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倒在自己塌上。
房中一片漆黑,一线月光从后墉透进来,落在锦边席子上时已经化成模糊的淡蓝色。那点子亮光落在她脸上,一点娇羞的痕迹都没有。
献身给舌,她并不后悔。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在春天城外会男女的时候领略过这种事,而且不管跟谁,滋味都没什么差别。她只是享受被男人崇拜、喜欢男人跪在自己面前那种征服感。假如享受的时候还能恰巧达成心愿那就更好了。
难得她有倾心的人,更难得舌也属意于她。姬芝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终于不用每日装傻卖痴了。
姬芝抱住膝盖,一只手恨恨地揪着苇席的锦边。父亲待她永远那么疏离,即使自己被俘去两日,也只换得一句回来就好。寡淡得连个回味都没有。而姐姐不过是在府中留守,父亲就自责得老泪纵横。宴席上还问起了商王诸妇的事,看样子他还真打算把姐姐嫁去大邑商?
真是笑话!而且,凭什么!姬芝咬紧嘴唇,同为女儿,凭什么待遇差距就这么大?姐姐寡居归宗后还能得父兄宠爱,送入大邑商做王妇。而她就只能被安排给随便哪个男子好为父兄寻一门得力舅甥吗?
母亲还是太糊涂,看不穿父亲的心思。父亲一心都是姐姐,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嫁做王妇。无所谓了,自己反正是要嫁给舌的,这个家以后如何与自己无关!
好在自己遇见了舌。姬芝满心欢喜,一对明眸紧盯着那点子模糊的月光。多射亚之妇虽说不如王妇尊崇,但是她能做正妻!凭着自己的持家本事,打理夫君的封邑内务不成问题。
至于以后舌还会不会再娶其他妻妾,姬芝毫不担心。就凭自己这通身的能耐,哪个女子来了都是枉然。
不知道舌的封邑会在哪里,他说回到大邑商便会有册令下来。那自己是跟着一起回去呢?还是在邠邑等他领了封邑再来提亲呢?明天,他就会向父母提亲了吧?
姬芝越想越远,她耐心梳理着长发,在黑暗中绽开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自信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