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光也被乌暗的云层吞入腹中。归巢的群鸟掠过高空,叽叽喳喳的嬉闹余音还未及消散,就被地上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喧嚣声给遮住了。
这些人是沿着山道反方向而来,领头的骑士正是舌。
从薰育部南边寨口遁走之后,舌一刻都没耽搁,一面派人回去将留在邠邑的所有射手一起调来,一面带人绕到了北面山口外。
在此地盘桓数日,舌已经将这里的地形摸得熟透,料定小王若逃,必定会从此口出。哪知一直等到暮色低垂也不见有人出谷,在薰育部外刺探的斥候又回报说薰育部内似乎乱成一团,出来迎战的人找不到对手也各自回去,自此再无人外出。
若在以往,舌早就拿出大邑商的名头来逼迫薰育交人了。但此次追杀小王乃是绝密,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故此只能逼他出逃。一旦出了薰育部便好办了。
可万没想到这小王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
谷口空无一人,地上只余踩得稀乱的一片人畜脚印痕迹。舌从那堆脚印旁缓缓站起,脸色比天幕还黑。此处脚印最为密集,再往前便突然不见,只剩些零星陈旧印记。舌叉起腰环视四周,那些人总不会从这里直飞上天去!
夜色初降,山谷内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丛林化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在两侧坡地上延绵开去。
舌仔细分辨,见谷西侧是一处陡峭山坡,壁高林少,东侧则是缓坡丛林,起起伏伏向远处蜿蜒,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听他喉咙里咯了一声,森森笑道:“行韦,来。”
行韦上前仔细谛听,半晌抱拳低喝道:“遵令!”
夜色愈浓,把地上的一切都模糊开了。夜鸦嘎啦啦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细听却是一个尖利的声音:“燃烛,上山!”
谷中火光陡然亮起,一半火光伴着马蹄声疾驰出谷,另一半则悄没声的向进了林中,这些火把曲折相连,蛇一样向弃遁走的方向游去。
邠地西北这片地域远在大邑商四土之外,有商一代几百年来也只在这附近零星收服了几个小族小邑,可就连这些族裔也常趁大邑商动荡内乱之时叛出不贡,是故商王的威名在这里近乎无用,各族并不买账。
弃选择下马步行也是看中了此地偏远,躲过了追兵之后说不定还能寻一支族裔容身。
另外,此地势不比殷地平缓,也不像邠地开阔。丘陵比邻而立绵延不绝,无数湖泊草原夹杂在丘陵之间,掩去了一条被牲畜野兽踩出来的曲折山路。
殷人善驾车,不善骑马,大量追兵根本无法从这山路驰援。所以只要沿着丘陵前进,便能躲开殷军大部队的追杀。
起码弃是这么推算的。
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弃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洼地。
林中路滑,横枝斜杈壅塞林间。巫鸩点燃火把,火光散出不远便在地上散开一团模糊倒影,原来那洼地边汪着一处水泊。
姬亶高举火攀到坡上举目张望,四下里全是高耸林立的黑影。夜空中有云层聚集,更遮得天地间黑如井底,只剩下这处低洼里那一星橘黄火光在顽强闪耀。
他正眺望,弃在洼底叫道:“宗子,下来搭把手。大黄要生了。”姬亶哎了一声正要下去,却瞥见不远处一团黑影朝着这边飞快移动过来——那速度和敏捷绝不是野兽。
有人!
姬亶出声叫道,一边将火把插在地下返身抽箭搭弓瞄准了那黑影,影子左滚右闪飘忽不定,待他冲到到火光可以照见的范围内时,姬亶的弓已经拉到满弦。
就要松手放箭之时,忽听那人哀嚎一声:“亶公子!快!快!”
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姬亶吃了一惊:“木头??”
木头一把抱住姬亶,激动得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邠邑众族大多以稼穑为生,木头从小胳膊上气力就不足,田里的活计半点都做不好。想跟着母亲到市上做买卖,又不会做活算账,真是哪哪都没用。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挨嫂子的奚落,邑人也老总嘲笑木头空长个子没甚用处。
今年邠邑征兵,木头家就他一个闲人,当然送了他去服役。可没想到入伍后,姬亶无意中发觉木头做斥候的天份。木头欣喜若狂:原来自己是有用处的!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被看重的。人活着,谁愿意被当成废物呢?当姬亶拍着肩膀夸他做得好时,木头就已经把他当做了一生追随的主人。
大宗伯让他去追踪弃,木头一点都没有毫不犹豫。他要竭尽全力帮助姬亶,只有在亶公子身边,木头才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
如今他有一肚皮的话要说,可越着急越喘,满脸通红说不上话。姬亶扶住他,一面伸手在他脊梁上轻拍:“别急别急。”
木头喘着粗气踢倒了插地上的火把,又咔咔猛踩两下。那点光亮猝然消失,一股子烟味升腾起来,木头挥开那烟,这才吐出头一句话:“有追兵。”
姬亶点点头,他知道舌早晚会追上来:“多少人?”
“就,就一个!”
“一个?”姬亶睁大眼睛。
“是那个黄脸少年,单独行动,没有跟殷人一起行动的那个。”
是寝渔的那个贴身侍卫。姬亶皱起了眉头,那个杀手他在邠邑见过一次,一开始只以为是个普通侍卫,没想到他居然会有那样诡异的身手。
姬亶回头望着低洼里的微弱光亮,不由得有些心焦。弃明显是认识那少年不愿意出手,若是让他追上来杀了弃,那自己可就白忙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
姬亶正在踌躇,一阵汪汪汪的嗥叫声又响了起来。木头一蹦老高:“有狗?这是……二傻?怎么?公子你已经取得信任了?加入他们了?太好了!啊二傻别别叫!”
他后面的话就被扑过来的二傻给舔了回去。
跟在二傻后面的弃诧异道:“木头?”
一脸口水的木头有点尴尬,讪笑着低声嘟囔。姬亶忙上前掩饰道:“弃大哥,是我让木头在附近探查地形的。他发现那个黄面人就在附近,似乎是在找咱们。”
黄面人,弃魁梧的身影明显一滞。
姬亶踢踢木头,这话痨忙道:“对对对。那个黄脸小弟没有和殷兵一起行动,他是沿着薰育山谷口那边摸索进来的。我沿途一路找你们,在半路上碰见了他,那小弟紧追着我不放。他以为盯住我就能找到你们,哼!那是他太小看我了!住高屋大厦的殷人哪里比得了咱们周人!钻山穿林我在行,这可是我从小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们邑里年岁大点的男娃总是合伙欺负我,撵得我到处躲啊,邠邑四周那些个林子坡地都被我钻遍了。这才练就了一身的本事,黄脸小弟被我绕晕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座坡里困着呢。不过弃大哥稳妥起见咱们还是把火把熄了吧,天这么黑有这个亮光简直就是活靶子啊。”
这个话痨……弃的脑门又疼起来了,赶紧止住他:“火把暂时是没办法熄,二傻它媳妇要生了。”
“什么……二傻它媳妇?”木头低头看看二傻,黑夜里都能看见一条灰白的大尾巴得意地扑棱着。“哦哦!那只黄狗要下崽了??可以啊你二傻!!你要当爹了啊!”
得了夸奖的二傻蹦得更欢实了。木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坑底赶:“咋样了?生几只了?公的母的?呃……”
就听下面一声低沉的嗥叫,然后就没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