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见姬亶脸上的震惊表情,子晶很满意。
等姬亶挤到前头,第一座大鼎已经快要剥离出来了。子晶让人多擎几支火烛,自己上前摸着大鼎一寸一寸检查。
新鼎剥出模范后,鼎身上还会粘有一些硬土,鼎腹上的带状兽纹上粘的最多,几个器师拿着小铜削一点点往外抠。子晶等得着急,要来一把铜削加入了修整的行列。
大司工亲力亲为不嫌脏了衣裙,周围有几个老器师却不太高兴。他们推搡几下,把一位老成些的器师推到了前头。老器师没敢对子晶提意见,走过来对着姬亶行了个礼:“麻烦您劝劝司工大人,铸器之事还是让我们器族人自己来。”
姬亶没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子晶的亲随,他只听到了“器族人”这三个字:“您的意思是……”
“站那么远干嘛,过来看。”
子晶抠完了那一点泥,直起身子往这边瞟了一眼,老器师立刻垂下头不说话了。姬亶只得压下满腹的疑问走过去,子晶扶着一只鼎耳得意极了。
“看看这座鼎,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两天姬亶跟着子晶跑遍了各个作坊,他的任务就是给子晶担纲的那些器物提意见。周人淳朴,邠地物资实力又不如亳地,所以日常器物都以实用为主,比如日用陶器、骨器、纺织这些姬亶都能提出些见解。子晶随不算从善如流,倒也能听得进去。可是这铸铜,姬亶却是没一点发言权,因为邠地压根就没有铜坊。
“我这是头一回看见铸鼎,实在说不出别的。”
“你倒是老实。”难得这小子有不提意见的时候,子晶心情大好:“那就看看纹饰图样。”
方鼎的高度到姬亶胸口,他退后一步审视,越看越觉得总觉这金灿灿的鼎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这鼎好像有些古朴。”邠地有几座先代商王赏赐的小铜鼎,那些鼎身上也有这样的乳丁纹。姬亶对纹饰不了解,只知道那些鼎的年数都比较久远,眼下这座新鼎上却也有这样“古老”的乳钉纹。
子晶很得意,压在发髻中的几只玉笈一颤一颤的。她示意姬亶看看乳钉纹下面那一排神兽纹饰。
“太戊以前,鼎身纹样多用简单大方的乳丁纹。后来器族人的技艺渐渐精进,纹饰做的越来越复杂,现在的鼎纹以兽纹和云雷纹为主。我要的这两座鼎有大用处,不能流于俗套,既要古朴端庄,也要轻盈精致。所以我让器师们把乳钉纹和兽纹全都用上试试看。”
毫无疑问,子晶的大胆尝试很是成功。如今这座鼎站在众人面前,凛然一阵端庄的王者之气。一个年轻器师忍不住开口道:“一开始司工大人指定这样的样式时,我们都很担心。没想到成器之后效果这么好。”
有个老器师就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子晶懒得理会他们之间有什么暗潮汹涌,迈步向另一座鼎走去。
第二座鼎比头一座略小,形制、纹饰和头一座相似。小鼎泥范已经清理干净,几个器师正围着鼎做最后的打磨。子晶仔细检查了一遍,见没有什么纰漏,便叫来一个老器师交待了几句带着姬亶离了铜坊。
外人离开,大门缓缓关上。门外的戍卫把铜坊再次上锁,偌大坊内就只剩下了清一色的器族人,老器师拉下脸,对着那几个年轻器师骂道:“都跪下!”
年轻人不敢不跪,低了头排排跪好。老器师瞪着这些年轻的族人,恨得眼眶发热。一些年长器师围拢过来,垂手听着老器师责骂后辈。
“你们是忘了祖宗?还是忘了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们是尊贵的器族!这一身祖宗传下来的本事应该只侍奉大王的!都是因为那子画,我们才背井离乡从王宫到了这亳地!如今我们在干什么?伺候仇人!你们几个居然还称赞仇人的孙女!那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叫铸术?懂什么叫形制?你们还和她打的火热!”
老器师越说越生气,上前一个一脚踹翻在地。
“铸术从来是器族所持!历代大王也不能干预!如今一个丫头片子如此胡来,纹饰大小都要指定!鼎是诸器之尊,圆鼎类天,方鼎仿地,这两座鼎古不古,今不今!哪里有一点气势!”
这话有些偏颇。众器师心中雪亮:平心而论,这两座鼎确实没有按照规制走,可是成鼎却兼顾了精致和大气。完全是两座王者之鼎。
一个挨了踹的年轻器师不服气,垂着头嘟囔:“伺候谁不是伺候,再说了司工大人不也是王族多子么。听她的话有什么不对。”
“什么王族多子!呸!连她祖父也不过是个多子!哪里就配支使我们了!”
“王族的事谁知道……万一人家祖父当了王呢。”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所有年长者的脸色都变了。矛长老抓起一把石斧,疾步上前要砍死那器师。众人赶紧上去拦,年长些的都围住矛长老苦苦求情,年轻些的护住那几个年轻人飞快溜走。
坊内叫嚷怒骂声响成一片,而天空中那些雨云似乎也绷不住了,云中忽闪几下蛇形电光,雨线哗哗坠落下来,压住了铜坊里的混乱。
雨越来越大,地上很快有了积水。等大雨连成幕帘的时候,姬亶已经跟着子晶乘着马车到了内城。
眼看今天又回不去,姬亶只有认命。子晶给他在司工署的后面找了一间小房,看样子也不知要留他多久。反正也出不去,姬亶觉得干脆多打听些内城的事。
“司工大人,这两日你催派的那些器皿,都是为大市准备的吗?”
“有一些是。大市时会有外服大族前来,我要让他们看看,殷地有的东西,我亳地也有。而且更好!”
“那两尊鼎也是为了大市?”
子晶噗哧一乐:“傻小子,那么大的鼎,我敢送,他们也未必敢要啊。”
“那是为了什么?”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说呢?”说着马车停了,子晶踩着奴隶的脊梁下了马车。早有寝官举着防雨的大伞盖等在车下,子晶拍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雨点子扬长而去。
“快点回去安置吧,明天我派人来叫你。”
大雨倾盆,内城的官署之间道路曲折深远,姬亶混身淋了个透才回到司工署。这一天累急了,他换下湿衣服,爬上土炕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和弃错过。
夜雨骤停,来不及被土地吸收的雨水向着低处缓缓流淌。宫城的地面上很快就没了积水,那些雨水顺着微斜的路面漏下两旁的孔道汇聚成了小河,汹涌的脏水在地下排水陶管中向东奔流而去,最终归往城东的大泽。
若非大雨积水太多,内城各井中的清淤渠一般不会被淹。然而今夜,内城西南马厩外那口井内却频频发出水流撞击的声音。
地下嗡嗡的回响被地面上人们往来的脚步声遮掩住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战马却听见了,急躁些的公马一边踏蹄一边打着喷鼻。秦人马夫忙忙的安抚它们,全没注意到这些马的耳朵都向着他们身后耸动。
引起它们不安的那口井就在马厩外十步远,井口的四条交叉方木上盖着两大块木板遮蔽,是下雨前此处的羌奴匆匆盖上去的,为怕雨水卷下树叶杂草污了井水。此刻从马厩看过去是一片安宁,殊不知那井底下,离地两尺处的清淤渠内正有东西在拼命蠕动。
大井底部距地面并不远,下面那口汲水的小井无波无澜。大雨早已停止,小井上方那渠口却依稀传来水流之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快要涌到渠口时忽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之后,呼啦一声,清淤渠内冲出一股子积水泥浆。一块大泥团顺着水流滚下渠口,摔在井底滚了两下,哗啦一下砸在那小井边上的防护木上。安静的水面碎成片片水花,映出了那泥团子伸展开的长臂。
一个抱着料罐走路的秦人马夫听到了这声闷响,他站住四下看看,马厩里只有一个值夜的羌奴翘着两条腿靠在干草堆里打瞌睡。马夫耸耸肩,伸手把食槽里的料豆搅散铺匀。
走出去的时候,马夫冲着干草堆吆喝道:“起来!懒东西,把水缸里的水添满了再去装熊!”
草堆上那两条腿慢慢蜷了起来,光着的脚趾头蜷缩着勾在稻草里搓。马夫抱着料罐哈欠连天地走了。
过了半晌,干草堆里才传来慢吞吞的窸窣声。羌奴含糊不清地骂着,一面站了起来,右脚两只脚趾间还夹着一根干草。他东摸西摸,在地上的土坑里拔起个尖底水罐往外面走。身后有匹马猛的仰头打了个喷鼻,羌奴骂了句畜生,使劲把外面的水洼踩得泥水四溅。
他顺着井边绳梯爬下去,穹顶的星光照不到井底,下面黑乎乎一片。羌奴一天要下来打无数次水,闭着眼也能摸到小井边上去。他把水罐狠狠按进那井水里,一面算盘着不如在这下面偷咪一会儿,不然上去遇见谁都能支使他。
想到这,羌奴把水罐倒空往旁一滚,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等他睁开眼,却见一张人脸正定定地杵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