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大王和众人的婚礼没什么不同,都有婚前六礼与婚后的见公婆长者的程序。无非是大王的六礼略为隆重而众人稍稍简单一些罢了,而小王由于是未来的大王,娶妻也是一样的仪制。可如今到了弃这里,情况就有些微妙了。
头一天大巫朋和他商议半宿也就是在纠结这事。如今的弃已经不是小王,无法按照迎娶王妇的规格与巫鸩合婚。巫鸩毫不介意,提出省略前六礼,直接进行婚后的入宗庙祭告先祖就算礼成。
可大巫朋不同意:“他母亲亡故,你家长辈我还在呢!你可是我巫族的贵女,怎么还担不起一场合婚礼了?”
你算是我哪一门子长辈,我娘是巫女走婚,我爹都不知道是谁。巫鸩翻了个白眼,甩手不管了。
等她走了,大巫朋拉着弃絮絮说了许久,最后终于商定了一个简朴又不至于太失礼的办法。于是弃便一早回城来找猪十三布置了。
合婚时,男方应提供的聘礼包括五匹彩色的帛和两张鹿皮。由于二人情况特殊,大巫朋直接省去了前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个环节。只剩下亲迎与晚上的婚宴,聘礼也就替弃省掉了。
可猪十三不同意。
他见证过当年弃的威仪权势,觉得即使弃如今不起眼,殷商小王的身份可是在骨子里带着的。再怎么的也不能让女方看不起,于是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五匹彩帛两张鹿皮一张都不会少他的。
彩帛就是颜色不一的丝织布,对贵族来说不过是用作书写,对众人可就略显贵重了。但南邑里居住的都是有技艺在身的百工,猪十三一声招呼,全邑都动员了起来。不一会儿,五家在织造坊任职的邑人便扛着五匹色泽不一的布登门了。
这些布一放下,整间西屋都亮了,连姜姝都惊呼起来。原来邑人们送来的不是帛,而是更复杂的绮、纹、罗、纱这四种贵重丝织物。弃连连道谢,拿出几朋贝请他们收下,不料大家都往回一推绝不接受。
“哎呦你就别客气了,咱们南邑好久没有喜事了。最近又征兵有查人,日子忒不顺,借您的光全邑喜庆两天,俺们就知足啦。”
“对呀,到晚上让我们来吃顿宴席就成了。别见外。”
邑人们说着,一面嘻嘻哈哈推着弃出门忙活去了。一出门,弃才发觉不止是附近这几家邻居在替自己忙碌,整个南邑都动员起来了。
也许是猪十三的威信高,也许是邑人们真心想办场喜事。总之现在,整个南邑人都在猪十三的指挥下各司其职。就连那些刚会跑的娃娃都被小眼搓成一队娃娃军,带到村头村尾放哨保持警戒。
小眼儿举着根清翠柳枝,叉腰站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二傻昂首蹲在她脚边警戒,这威风凛凛的样子倒有几分她爹以前的模样。
柳枝一个个点在那些仰着脸看她的孩子们头顶,小眼“师长”发话了:“今天,咱们邑要办一场喜事。但是不能给外邑人知道!所以你们的任务很重要,大家守在这里警戒,绝对不能擅离职守!一旦有外人起疑,你们就把他们赶走!兵士们!南邑的安危就靠你们了!有没有信心!”
“有!”站的、蹲的、地上爬的孩子们一起吼。
吼了一会儿,一个满脸鼻涕的男孩子吭哧着问:“怎么赶?”
小眼一挥柳枝:“笨!小的哭,大的闹,往他们身上抹鼻涕,把他们恶心走!”
“哦哦哦。”
这群娃娃军的胡闹颇有成效。半大孩子本来就是鬼见愁,一上午时间,一个进南邑的外人都没有,连过路的看见这一群上树下河的娃娃都绕着走了。
这样一来,邑子里的筹备就省事多了。
猪十三自动担任了筹办者的角色,邑中的女人们在骨婶的带领下去安排布置婚房、准备晚宴,男人们则分批出城上市去采集购置食材和迎亲之物。反倒是准新郎被空了下来,去哪里帮忙都遭嫌弃。
“哎呦弃大哥你歇着吧,你这块头挡着路人都过不去,要不,你去河里洗个澡?”木头和石头抬着满满一筐陶器找骨婶验看:“婶子,这是全邑凑出来的,您看合用不?”
骨婶擦着手迎上来,从弃的背后挤过去:“哎呦新郎诶,你快去别的地方转转,不然去洗个澡啊听话。这里用不上你。”
被赶开的准新郎悻悻离开,骨婶的大嗓门在背后吵吵着:“陶豆够了,陶敦咋是单数?快快再去找!敦必须得成双!”
豆与敦都是食器。敦的器身与盖都是半球形,可以合为球,在婚礼中必须要成双,以示和合圆满之意。弃恍惚想起自己当年娶纹儿的时候,那时婚宴上确也摆着许多盛满菜肴的敦。
只不过那时他用的是铜敦,也从不知道这物件还要成双。
确切地说,上一次的婚礼,他根本就没有费心。父母命他娶,便娶了。一应筹备都有小臣与寝官代劳。他只要负责亲迎新妇就好。
而今次,南邑人与他非亲非故,却如此热情地布置帮忙。虽然规模万万比不上当年在王宫中的婚礼,可弃却觉得无比感慨。
人间的妙处,不是只有权力一种。
弃脱了衣服,缓缓走进河中清洗。正午的太阳把内河水晒得烫手,下水一点不觉得凉。河两侧绿荫成行,打了蔫的荷叶一直蔓延向远处。弃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盯着那片层层叠叠绿色发呆。
自恢复记忆之后,他一直避免去想妇纹。今日里迎娶新人,处处都与前次对比。于是妇纹的身影避无可避,一再在弃脑中浮现。
那个有着一双小鹿眼睛的柔弱姑娘,永远笑靥如花的看着他,叫他子弓哥哥。二人大婚之时,弃曾承诺过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一生护她周全。可最后……
最后却任她独自面对死亡。
弃一头扎进水中,温热的水底也无法冷却胸中的钝痛。水波潋滟,他在水底蜷缩成一团不肯动弹,直到一口气用尽,这才向水面浮去。
冲出水面,弃大口喘着气,将湿淋淋的头发用力捋到脑后。再一睁眼,却发现姬亶正定定地站在岸上。
弃笑了,拍打着水招呼他:“亶,猪哥有事交代吗?”
姬亶扯了下嘴角,咧了个极其勉强的笑,说:“不,是我有事。”
“怎么?”
“之前和弃大哥关于铸术的约定,不必了。”
二人在邠邑便有约在先,姬亶保小五一世平安,弃将铸造之术传给周人。他不顾危险追随弃来到亳邑也是为了这铸术。如今怎会忽然放弃?
“亶,发生什么了?”弃直觉哪里不对。
姬亶换上一副无懈可击的微笑,宽慰道:“没有,劳大哥费心了。其实是最近跟着亳地大司工出入各个作坊,认得了一些铜坊中人。有几个志趣相投的年青人愿意教授我。所以特来告诉大哥,不必再为周族废心了。”
“周族”这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弃走上岸来,抓起干布擦着身子,一面道:“别这么说,周族怎样我从未考虑过。一起同行是因为你和木头秉性纯良,是两个好孩子。”
姬亶转到弃身后帮他挽着头发,湿漉漉的头发拧干之后拿在手里活像一条绳子。姬亶捏着这条“绳子”,看着弃无知无觉的后脖颈轻声问:“那,你觉得我族大宗伯如何?”
“姬离尘?”弃微微弓下身子等姬亶帮他挽头发。
“是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全都浪费在如何取巧获利上。若他一直这样热衷于参与大邑强族之间的算计,早晚会引来祸事。说白了,姬离尘的才干为个把小族觅温饱绰绰有余,要将周族经营成大邑,他不行。”
弃感觉到姬亶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少年低低说了一声:“明白了。”
等二人回到邑中,猪十三家里已经完全换了个模样。
三间房已经被女人们收拾妥当,几案、锦席全都铺陈整齐,就连新娘席间需要更衣的西屋也全都铺排一新。招待邑人的宴席从屠四和骨婶家中往东西两头铺排,足足摆了十几家。木头正和一群人四处找新郎。
“回来了回来了!快!猪哥,新郎回来了!”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弃被一群人簇拥着卷进屋子里,刚穿好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猪十三挤开众人,托着一身红色玄纹的衣裳走到他跟前。
“吉时快到了。主上,请更衣。”
后面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可弃还是听到了。他紧紧握住猪十三托着衣服的手,眼睫颤了几颤,道:“谢谢。”
猪十三背过脸去咳嗽一声,转过来微笑着催促:“快点吧!该去迎亲了!”
所谓迎亲是六礼当中最后一步。
按照礼制,黄昏时分,新郎应主动前往新娘家门口迎亲,女方父母分别对女子给予临行忠告。但是桐宫太远,为了避人耳目,大巫朋会着人将新娘送入内城。远离城门之后,再换乘等在那里的新郎车驾。
如今日头已经西斜,邑中一切都准备妥当。穿戴一新的弃被无数只手拥簇着登上一辆青色马车,一个青年御者早已在等在车上,一抖缰绳,车驾在孩子们的追逐中缓缓离去。
在迎亲马车后面,八个邑中儿女双全的嫂子分乘两辆牛车跟在后头,十个精壮青年随车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约好的地点走去。
不知是好久没穿华服,还是心里紧张,弃一会儿扶扶头上冠子,一会儿拽拽腰间蔽膝,真觉得哪哪都不得劲。驾车的御者看着好笑,边乐边安慰:“没事没事,新郎都这样,一会儿见了新娘就不紧张了。”
这声音听着好生耳熟,弃凝神一看,惊讶道:“豆?怎么是你?”
原来是弃在敦地借宿的那家青年人。豆的嘴巴咧得更开,得意地一抖缰绳:“怎么,就不能我也认得猪哥?我们邑子来了好多人呢。今晚得好好闹上一闹。”
不等弃觉出哪里不对,随行的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快看快看!到了!”
只见不远处,三辆带着车篷的马车踢踢踏踏迎面驶来,头前一辆车上的御者正是昨日见过的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