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殷地王陵区究竟埋了多少个人牲。
自盘庚迁都至殷,洹河西北部就被划为了王陵。到如今,已经有三位商王和他们的王妇葬在这里。
殷人不起坟包,王陵区面积虽大,表面看上去确是平平无奇。地面上除了几座不大的红柱享殿外,再没有什么建筑。但这并不说明殷人墓葬简朴,相反,他们把奢华都放在了地下。
地下的奢华无法窥见,但地上的隆重祭祀却经常上演。
商人祭祀先王先妣是有周期的,自大乙开始,至昭王的父亲小乙结束,一年内轮番祭祀一遍。逢到这三位葬在殷地的先王时,就会有浩荡的人群自王宫中来到这里举行祭祀。于是这一整天,偌大王陵就会弥漫着焚柴和血腥混合的奇怪味道。
这味道把郊狼和野狗都快逼疯了。它们躲在旷野四周的丛林里流着口水,那些被当作祭品的的奴隶尸体就丢在一个个祭祀坑里。随便一刨就是好几具叠在一起,哪个坑都够吃上一阵子的。
可是它们总也找不到机会去刨,因为这里是王陵禁区,持戈的戍卫们在此驻扎看守,终年无休。
这一日,亳地已经秘密调遣军队集结。而殷地王陵,殷兵戍卫们却还在守卫一场对先王小辛的祭祀。
主持祭祀的人是妇周。
嫁入殷地王宫不过数月,这位出身西土小族的王妇便完成了直线晋升。如今她已经开始分担大王妇的一些职责,俨然一副得宠王妇的姿态。
看上去风光无限,但妇周自己知道,做商王的王妇,光得宠是没有用的。你还必须得有用,朝堂、战场、祭祀、稼穑总之得让昭王离不了自己。比如妇好,昭王亲册的王军师长,谋略出众能征善战,长年陪王伴驾东征西讨,那是昭王真正离不了女人。
相反,目光短浅只图享乐的王妇也不少,前有妇龙,后有妇鼠。
两个都是百年一遇的美貌女子,也曾独得昭王十来年荣宠不衰,可结果呢?俩人除了貌美,才能甚疏,结果一个死得寂寂无名,另一个刚患了点风疾就被遣送出宫,没多久就死在了外头。
当然了,妇鼠的死与妇周有一些关系。不是她心狠,谁叫妇鼠是大王妇的一条臂膀呢?她已经和大王妇势如水火,断断是不能给对方留人手的。
此时祭祀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这次只是常祀,祭法是“伐”三羌,也就是砍掉三个羌人的脑袋。
太阳毒辣,妇周颇不耐烦地等着,一只手下意识放在小腹上。三个头颅挨个滚落,鲜血喷在地上汪成一个个小血泊,过了一会儿才幽怨地慢慢渗下去。妇周看都懒得看,从容祝祷完祀。
她早已不是头一次主持祭祀的小女子,如今只要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没有什么能让她动容。
回宫的马车稳稳地行驶在王都大道上,妇周随着车厢的颤动寂静无语。昭王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了,她的肚子也还是没有动静。如今,她已经彻底被幽推向了大王妇的对立面,除了妇好,她是后宫里唯一一个能和大王妇对抗的人。
可是妇好有儿女、有封地、有兵权,她压根不稀罕与大王妇过不去。妇周只有一个小籍臣的名头,和替大王妇主持祭祀的特权。这不够,远远不够。
最简单的就是生育。妇周按在自己小腹上,不论儿女,只要有一个就能多添个助力。商王的儿女皆可入朝为官,子妥便是昭王的最得宠的女儿之一,年龄比自己还小上一岁,如今已经官至司空。
可昭王老不回来,她能怎么办?
妇周扶了扶头上的两对四支骨笄,那骨笄虽然材质不是铜、玉,可技巧精湛,上面镶嵌的铜丝与绿松石更趁得她发黑如漆,容颜俏媚。这一路上,戍卫们时常瞩目于她。为她驾车的御者更是没少偷偷窥视。
这些目光让妇周很得意,男人们的瞩目是她保持娇艳的一贴秘药。除了这副身子,她其实别无长处,可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喜欢成为男人们目光追逐的焦点。于是只要有男人在场,她的举止便娇弱甜嗲,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悯,恨不得替她做任何事。
任何事吗?
妇周眼波流转,从御者一直扫到前面开路的八名戍卫。若选他们其中一人受孕,可行吗?
她曾委婉与幽提过此事。幽坚决反对,理由是风险太大。可是富贵险中求,如今她母族势小,无子为靠,管理籍田又是个经年累月伺候才能出功劳的事,天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被大王妇寻到机会整死了。
生子是最简单的捷径,可是若没有幽的支持和安排,她也没有万全的把握。想到这里,妇周不由得想起了舌。
若是舌,就一定会帮自己。
妇周双颊忽地泛起红晕,听说他荣升多射亚了。这个职位就可以时常入宫进入前朝诸殿回话了。前朝,离后宫多么近呐,妇周双眼微微眯起来,想象着舌进入朝堂时突然驻足,面对着后宫的方向痴痴思念自己。
马车驶近王宫大门,妇周还在想象中兀自陶醉。就连王宫门前的戍卫盘查时都还没有清醒过来,透过王宫的红柱大门,能看到东边前朝诸殿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妇周这才坐直了身子,傲人的前胸挺得更高,仪态万方地端坐在车上。
不知道舌今天有没有入朝,不知道能不能碰见他。
妇周按捺住这一丝危险的期待,端庄地驶入了大门。
在过门那一刻,几句熟悉的邠地乡音钻进了她耳朵里。妇周惊讶地回头,一看之下更是惊喜交加——许久未见的姜姝居然出现在王宫门外,正在努力和戍卫说着什么。
姜姝和石头赶了两天两夜,到殷地时已经累得快要虚脱。他俩到了王宫门口,面对戍卫的呵斥盘查,连慌带累,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们真是从邠地来,是来找妇周大人的。对,她是这位女公子的姐姐,不,她不是周族人。她是……哎呀要不您往里面递个话行吗?妇周大人一听就知道了。”
石头越说越奇怪,急得满头大汗。戍卫们对视一眼,这俩人肯定有问题,哪有这么寒酸的母族来使?一个戍卫冷哼一声,推了石头一把:“滚!”
“等等。”一个柔柔的声音飘了过来,妇周下了马车,扶着一位侍女娉婷走来。
她着意拿捏,这几步走真如风摆柳梢般优雅。戍卫们急忙行礼,然后拼命从垂下的眼皮缝隙里偷偷瞄她。
妇周走到门前,对戍卫长羞涩一笑,一面拉住了高兴得满脸泪水的姜姝:“这位是我母族兄弟的未婚妻,从西土来寻我的。让您费心了。”
戍卫长看看姜姝,埋首行礼:“不知是王妇的母族来使,多有得罪。”
“哎呀,您别这么说。职责所在,妇人应该代昭王向您致谢才是。”妇周嗲嗲地笑着:“那,我就带她走了呦。”
“女公子可以,这位不能进后宫。”他一指石头。
外男进后宫需得先向大王妇回禀报备才行,石头不愿让姜姝和妇周费心,退下回了驿馆等消息。
姜姝跟着妇周进了后宫。
妇周有意炫耀后宫的繁华,牵着姜姝在各个宫殿池苑中转了个够。姜姝心事重重,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敷衍地点头称是,最后,妇周觉得很无趣,终于带着她回了自己的寝殿。
到这个时候,半个后宫都知道妇周的母族来人了。几个实力单薄的小王妇已经等在妇周的殿中等着了,一见俩人回来便叽叽喳喳地上来客套个没完。她们都是些背井离乡的姑娘,也都有好久没见过自己族人了。
可姜姝哪有心思和她们说笑,她脸色发白,频频对妇周摇头使眼色。终于,妇周发觉姜姝的不对劲,忙打发走了这一窝小麻雀。
人一走光,姜姝一把抱住妇周哭了起来。
“二姐姐,出大事了!现在只有你能救亶哥哥了!他陷在亳城里面了!”
这一句压抑的哭声惊得妇周手脚一凉,忙拉着姜姝进了内室细问详情。过不多时,一个侍女偷偷出了寝殿往南边去了。
内室里,姜姝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只不过她严格按照弃的交代,对妇周讲的是一套改编过的故事:姬亶发现了子画逼宫的图谋,所以被扣在亳地。而舌正巧也在亳邑奉旨公干,也一并被扣下了。
妇周一下子站了起来,搅着手指来回转了几步,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亶哥哥他……他俩都被子画扣住了?那个人真的是舌?”
“当然是他,他的嗓子我不会认错的。而且他还跟我说了话的。”
妇周脸颊通红,急切道:“说了什么?他有话带给我吗?”
“这……”姜姝脸也红了,她总不能把舌的污言秽语重复一遍吧。妇周催促几次,姜姝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他……请你救他。”
妇周捂住胸口,扶着一根殿柱慢慢站住。半晌,她喘息未定地抬起头来,眼中绽开一团决绝的光芒:“好……正是好时候。”
不仅是因为与舌的旧情。妇周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局势。若她能成功向昭王和大宰预警,那可是大功一件!不比生子的功劳低!
她拉着姜姝坐下来:“你详细把事情再说一遍,我马上面见大宰!”
不料姜姝反手攥住她:“二姐姐,时间来不及了,你带我一起去吧。见了大宰,我好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其实是姜姝怀揣着弃的手书,弃交待一定要亲自交到大宰手里,不可以给第二个人看到。所以她一力要求去见大宰。
可是大宰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即使是王妇求见,也得看大宰本人想不想搭理。妇周一个人去都有些吃力,再带一个外族人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外朝的大门。
姜姝眼泪都快迸出来了,她苦苦哀求。妇周一直摇头,不是拒绝,是真的办不到。
“姝儿,这事真不行……”
“什么不行?跟我说说看。”一个人迈步走了进来。姜姝吓了一跳,瞪眼看着这个跟二姐姐毫不客气的俊逸少年。
这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幽站在那里,笑笑地看着姜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