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练倒无惊讶,道:“谦之与那普六茹大郎见了面,便心事重重,你是觉着陛下会把你外放么?老夫认为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赵开蹙着眉头,苦笑道:“我自觉根基浅,外放做个郡守,倒还能培植些自己的从属。只是此事透着蹊跷,按说丞相府那边,是绝无可能放我出去的,偏偏弟子那七姊隆而重之地拜托我,要好好照应她流放到蜀郡的家人。我就担心,陛下会出什么奇招妙法。”
强练沉吟了一阵,失笑道:“皇帝要用你的话,只会把你留在京城,才能从容布局。若只是去益州开荒,大司农卿底下的地官府有的是能手,何须派你?以老夫看呀,为了暖你的心,陛下应当会把与你亲近的人调任过去,可不要想岔了。”
赵开愣了愣:“与我亲近的人?屈指可数啊。我舅家是武勋大族,应当不会去,也不需承这个情。难道会是我那两位流落在外的堂兄?为了不牵连他们,弟子这十年来殊无书信往来哩,陛下会用这奇招吗?”
赵开有个伯父叫赵善,二十多年前便已亡故,留下两个儿子,长子叫赵度,次子叫赵绚,一直在赵开府上养着。因父辈军功都被封为车骑大将军,赵贵事件后,牵连下放到淅州军营任职。他们与赵开年龄相差一倍以上,拢共也没见过几次,平日里他真想不起来。
强练拍拍他肩膀,道:“谦之休要忘了,门阀体系下,莫说这种近亲,就是隔着五六辈的同宗,也会同气连枝。小皇帝既然现在不能用你为官,提携一下你的两位堂兄,丞相府那边也不好说甚,对你赵氏却是莫大的恩情。依老夫看,八九不离十了!”
赵开一拍脑袋,朗笑道:“师父提醒的对,是我犯迷糊了!既然有此可能的话,那就更要加快谋划,把探子撒下去,我不能再做瞎子聋子了。”
强练笑了笑,道:“此事是你剑伯在操持,墨徒们在各国已经接到老夫的传讯,就待你书局的线装书传播过去,就可以激活。要哪些消息,你自己提出要求就是。这一个月来,飞奴坊也挑了些娃娃加以训练,有墨徒的掩护,你安插到哪里去,也问题不大。”
赵开讶道:“才训练了一个月,就可以放出去了么?”
强练哂道:“探子只要忠心和机灵这两项便可,本就是化作各种身份的,如水滴入海,化为无形。这又不要何等高深技艺,传下一套独有的联络手法,也就行哩!”
飞奴坊就是探子营,主要通讯工具是鸽子,世人常称为飞奴,剑伯为了避忌,便以此为名。专门从这般孤幼里挑出了些机灵的娃娃加以训练,冯小怜便是其中之一。在赵开的授意下,最近把林飞也调入了飞奴营,成了这帮娃娃的头领。
飞奴坊的训练分为两类,一类是潜伏打探消息的间人,有着多重身份,是要送出去的,培养的是忠心,一两个月便可出师;另一类则为斥候,是跟在眼前,打探前哨敌情的,训练的东西就多了,完全按照将士的标准来培养,则最少需要三四年才见成效。
赵开挠挠头,他对这类间谍训练所知不多,田庄的飞奴坊建好后,他都没过问,全由赵剑和强练一手安排,如今一切进入正轨,该去看看了。赵无极正扛着铁犁经过,老远便打着招呼,赵开顺嘴问道:“飞奴坊需要几位赵氏子弟做头领,无极叔,人都找好了么?”
“回少主,挑了四个,三男一女。都是平日里最为机灵的。”赵无极压低声音道,“凡是选出的娃娃,大将军都给他们家里补了千两银子。”
赵开脸色一黯,赵剑与赵无极他们之间的称呼,时不时还按照原先的军职来,赵氏子弟兵的心里,只要他赵开还在,楚国公府就还在,正是输人不输心气。
叹了口气,赵开眼内的挣扎瞬间压制下去,道:“千两银子还是少了些,此事确实凶险,如真是出了事,他们的家人都要照顾好才是。”
赵无极笑道:“公子莫要多虑。我等老汉,见少主有心培育势力,不知有多高兴!赵氏子弟就没怕死的,如能为公子做好耳目,是他们的荣耀。许多娃娃没选上,还哭鼻子哩。”
赵开心中一热,哽咽道:“我知道了!赵开不会让叔伯们失望的!”
挥了挥手,与赵无极分开后,拉着强练前往飞奴坊寻赵剑。
飞奴坊建在田庄最后方的树林里,要穿过木工坊、冶炼坊和土窑坊,才能到达。在各坊之前,划出了三十多亩的平地,鱼倶罗已经带着一帮小兄弟在挖土,要按照天下图,做出一个山川基地来,用作军事训练。
强练才走到基地这里,便被鱼倶罗请了去,光看个地图就做出这么广大的基地模型,需要各种测量和高差设计,此事非强练莫属。
赵开乐见其成,便打了个招呼,自己优哉游哉地往后走去。
在各坊之间,间杂着许多牛马羊棚、鸡舍、菜棚等,连成了一片,中间是个小湖。各坊外围,围绕着浐水的引水渠,除了半丈宽的路径外,树木基本保留了下来,以作防护,也保水土。
探子营虽然叫做坊,却远不如其他几坊做的那么精细,不过是几栋毫不设防的二层小木楼,二楼没有常规的四壁,只有大大小小的鸟笼子,各有一对咕咕叫的鸽子。
十几个半大娃娃,有男有女,谢嫣然也在其中,正兴致勃勃地聚在一处,听赵剑讲解鸽子的习性。
赵开不忍打断,便站在人群后驻足倾听。
只听赵剑说道:“鸽子最是恋家,又最能辨识方向,一旦把雌鸟留在此处,雄鸟哪怕放到千里之外,也会不遗余力地飞回,反之亦然。哪怕路途中受到雄鹰攻击,只要不死,便不会停歇。这便是可拿鸽子做信使的缘故。”
这群孩子中,有不少是来自齐国、南陈、吐谷浑的俘虏或遗孤,原本就是赵剑他们当初买来训练做死士的。听到此话,无不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有几个女娃嘤嘤哭出声来。
谢嫣然也是同样身份,感同身受,也是双眼垂泪。
赵开咳嗽一声,对赵剑含笑颔首,孩子们回过神来,齐齐拜见:“见过郎主!”声音竟然极为整齐。
赵开暗暗点头,赵剑只负责施恩和教导放养鸽子,真正训练探子之道的,还是强练,看来培养忠心的第一要义做的不错。
不由笑道:“都想家了是么?学些有用的本事,我很快就会放你们各归家乡,并尽可能帮助你们站稳脚跟。你们放心,我不会逼你们做任何不情愿的事情,只要不与大周为敌即可。”
他们听到赵开这个承诺,眼内便有了神采,继而想起什么,又黯然下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高壮男娃悲声道:“郎主慈悲,可惜我的亲人都没了,即使回到家乡,也不知有何去处。郎主待我等如同兄弟,不如跟着郎主更好哩!”
绝大半的孩子都点头称是,眼内噙满泪水,看着赵开的眼神却是极为坚定。
谢嫣然在他们之中年龄最长,又教他们读书认字,这几日俨然成了大姐大,此刻柔声道:“莫要伤心了,公子收养了这么多孤幼,都当成了自家人。好生跟着先生学本事就是,日后才好安身立命。”
赵开早就与强练和赵剑说好了,为防止泄露机密,并未直接把他们当成探子来训练,也从未对他们明言日后职司。这十几个孩子里边,经过日后各种考验,从心性、应变、社交等各种能力中选拔,日后能真正选出十个成为探子就很不错了。
对外而言,赵开少不得要用一用麒麟才子的名声,做一些风流雅事,待鸽子训练成熟,便作为他与崔琬、宇文孝伯等人的信使,传传诗歌,才好掩人耳目。
赵开笑道:“待你们熟悉几日,养好身子后,便与庄上的其他兄弟一般,都融入到一起去。除了养鸽子,你们还有不少事情要学,要做的,偷懒可不行。剑伯、嫣然,让他们自己喂喂鸽子罢,我找你们有些事情。”
众小娃躬身行礼中,赵开领着两位最为贴心的亲随走出了飞奴坊。
谢嫣然最善于观测赵开脸色,见他脸上轻快,便娇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赵开把筒车和曲辕犁这么一说,赵剑也不由称奇,难得调侃道:“公子怎么能想到这么多?那一棒子敲了脑袋,效果非凡呀!”
谢嫣然咯咯笑将起来。这么多年的担惊受怕,换来如今蒸蒸日上的新田庄,小姑娘的心底踏实了许多,也开朗了许多。
赵开与他们全无芥蒂,笑了笑,懒得解释,朗声吟道:“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块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
赵剑与谢嫣然呆立当场,像诗不是诗,如此粗俗的字句,好像全都听懂了,却又一个字也不明白,不由齐声问道:“公子念的什么?”
赵开笑道:“这是四角密码口诀。本公子这几日新琢磨出来的密语,以后就作为飞奴坊联络讯息的暗语。”
赵剑甚少习文,听到这等诘屈聱牙的东西,便甩甩头,嘿嘿笑道:“属下弄不懂,嫣然,交给你罢,跟公子学会了,再教给飞奴坊的娃娃们。”
谢嫣然最近好为人师,倒是极为兴奋,歪着脑袋问道:“公子,这口诀似乎有关文字的笔划,横垂点捺,可是该如何理解呢?”
赵开赞叹一句,道:“嫣然果然聪慧,不错,这个四角密码,乃是一种检字法,正是依据笔划而来,字典便是许慎先生的《说文解字》。”
这《说文解字》问世已有三百年,早以为读书人所熟知,谢嫣然也常用它来查字释义。
但如今通用的检字法,是部首检字法,全书共收录九千多个篆文,归纳成五百多个部首,查找起来并不容易。若是生字,要找一炷香以上的功夫,很是麻烦。
谢嫣然冰雪聪明,虽还不知具体用法,但已知晓赵开的用意,笑道:“公子,你是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检字法么?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不知如何玩法?”
赵开前世也很少用这四角密码查字,只是他研究古史,要用《辞海》,这才记得一些。
他一边回忆一边解释道:“正是要独一无二,才不怕别人截取后看懂了。按我方才念的四角口诀,把一个字的比划分为十个数字代替。取一个字的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的次序取四个角的数字,如此一来,便用四个数字代替了一个汉字。明白了没有?”
赵剑头都听大了,直接走开两步,连呼比兵书还难懂。
也不怪他,之前的字书,都是木简或竹简的卷轴,哪来的页码?这还是长安那边的莫氏兄弟,为了用活字泥印,就把《说文解字》全部刻录一编,改为了宋体。作为测试,印制了一本厚厚的纸书,做成了线装书,首次编上了汉字页码。
也就是说,赵开手里,有了当世第一本线装书,虽说还处于粗枝大叶的程度,但意义非凡。
而这也说明,独立掩藏在长安城内的刊印坊,基本具备了开工印刷的能力,就等书局改建完成了。
谢嫣然听得眼睛明亮,拍手道:“有趣,华夏文字方方正正,正有四角。这么一来,确实都能把文字用四个数字代替哩。只是公子,许多笔划重复的,或者笔划繁多的,就不好识别了。”
赵开欣慰道:“好嫣然!懂了这层道理,便好办了,你方才说的难处,增加一些附加规则,便行了。而这些规则,不留文字,只口口相传,那么,即使探子被俘了,敌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始终一知半解。”
谢嫣然记性极好,让赵开再念了一遍口诀,便记下了,默默思考一番,昂然道:“公子,嫣然懂了。请给我几日时间,好好融会贯通一下,便可教给他们了。”
赵开怜惜地摸摸她的发髻,叹道:“日后你又要多一项事务,探子们通过信鸽传来的讯息,便要你帮着剑伯翻译了。直到你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接班人为止,辛苦你哩!”
谢嫣然脸色微红,赵开待她越是亲近,她便越是开心,在她心里,早已视赵开为郎君,哪里还会在意,静静一笑,低声道:“公子言重了,嫣然乐意呢!”
赵开叹道:“我身边就你们两个,一文一武,最是贴心,难免要你们多做些。待过一些日子,倶罗他们这些兄弟成长起来了,挑一些适用的,就好办了。”
赵剑道:“少主,再过一阵子,怕是越来越忙,人才总是不够用的。我与嫣然多为你分担些,理所应当。”
赵开自知有些矫情,自嘲道:“不能再折腾什么哩,该铺的路子,该打的基础,都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一两年,怎么着也得真正安稳下来,真正赚些钱财和名声,替嫣然多买些胭脂水粉呐!”
谢嫣然听到最后一句,瞟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耳根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