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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燕应道:“老师他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随着说话的声音渐行渐近,张瑾透过屏风的微光,隐约看见两个面目模糊的身影走到了螺钿的桌子前。这原不是正经说话的地方,屋里统共只有一张四方桌子并几条圆凳,是供人纳凉吃喝休息的。
张生燕请对方坐下说话,孙旗胜朝着张生燕拱了拱手,两人分了主次坐了下来。
这样一坐,张瑾就隔着屏风对着她爹的背面,稍有闪动,就绝瞒不过人。她只好屏息静气,只当自己只有耳朵能用。
张生燕接着道:“先太子在时,老师为太子之师,有名有实。那之前再如何做了纯臣,纯也不纯了。如此也罢,只要这二位顺利的父与子替,以老师的本事,总不至于要遭清算。哪知天时地利人不和,先有淳于国舅之事,后有陛下猜忌,终使得先太子郁积而终。亏得老师他急流勇退,头一个告病辞官。不然陛下哪有念旧的心,且保老师那太子太师的尊荣。”
靳沅的告老还乡,竟然还有这番内情!
如果靳沅真与那先太子牵涉甚深,那这事就微妙了。毕竟连张瑾耳不聪目不明的人都知道,朝中立储呼声最高的是魏王,其次还有皇后,或是是将来的皇后之子楚王。
就算将来的皇帝不是他们里任何一人,靳沅的处境也会十分微妙。
张瑾想到他忽然不做山长而回京,不禁起了担忧之心,除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担忧。还有对这外公的担忧。
孙旗胜道:“靳太师入阁多年,一向足智多谋,哪能不懂明哲保身。只是太子已逝,留着这太子太师的名,也是一个罪过。白白惹人攻讦。千算万算,却算漏陛下这番好意,如今回京择主,也是形势所逼。”
张生燕冷冷一笑,道:“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朝中这七年来,为着立储一事。几乎要大动干戈,两王相争也不是一朝一夕,将来更少不了一番恶斗。只是他们那帮秃鹫,何故再将老师牵扯进去!”
张瑾从没见过张生燕这样的动怒,虽然一直感觉他们翁婿感情好。不想好到了亲如父子的地步。看来当年张生燕与靳沅的师生之情深厚,方使得他私下里言必称老师,而非岳父。
外头孙旗胜微一沉吟,问道:“靳太师如此,迟江兄欲何为?”
迟江是张生燕的表字,张瑾听到他这么唤张生燕,便知道两人不仅是东翁与幕僚的关系,更有朋友之情了。
张生燕沉默了一下。负手踱步道:“老师来信与我,嘱我明年任期圆满,考绩之后打通外放的关系。江浙富庶。却是必争之地,川地虽偏远,却是天府之国,不至……”
他顿住,似是说不下去,转过身来。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师与我。也是这般,只是我已决意留京。回头你与我书信一封李阁老……”
“不可。”孙旗胜断然否决,道:“迟江兄一向不愿趟京中那趟浑水,何故今日竟冲动了?”
“侯府家事不足为道,哪及老师处境堪忧。”张生燕思忖道:“先太子一系式微,我那两个舅兄这两年也被贬在外,无人相帮,老师虽一意使我远离争斗之外,我又岂可独善其身。”
孙旗胜摇头,声量也高了起来:“迟江兄是当局者迷,只因靳太师如今处在下风,你就将人小看了不成?他虽辞官,却也曾在阁中多年经营,如何能落到无人相帮的地步?就算他真需要你的助力,凭你与他师生又翁婿,何消转弯抹角,他还能不知道你是怎样人?依我看,靳太师如此,必是心中早有成算,非是面谈难以言明。迟江兄便要一意孤行,也不需急在此时,待到回京述职,与靳太师工商后再议,方是稳妥之计。”
张生燕无言了半晌,终于长吁一声:“亏得你点醒我,是我冲动了。”
“迟江兄是关心则乱……”
虽然张生燕暂时打住了打点留京,但是此时屏风之内,张瑾却不觉得放心。对于这么些内情,也早已没有了最初想知道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原来,她享受到的亲情与优渥生活,竟是这样脆弱。
储位之争,她虽不曾经历,却也是读过史的,哪能不知道这种站队不论成败,过程都是触目惊心,再钟鸣鼎食的公侯之家,再身居高位的臣子,都有一无所有的时候。
古人兴连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比后世更为深刻。
张瑾当然也并不天真,认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的靳沅能入值内阁、加封太子太师就会如他的形象那样的和蔼可亲,但他涉入太子系如此之深,并还主动迎回去,却也是她没有想到的。
这几年她在府衙后院,也见过不少,听过不少。今日还是座上客,明日就是阶下囚……就是在年初,本地书香门庭丁家的一小辈升至防御使,然而云滇宣慰使司剿匪不力,他也因为“越权”而落得个全家流放的结果!听闻这丁家还是走的魏王的路子,如今魏王如日中天,尚有此事,若是别的路子……
张瑾如落进了冰窟窿似的,虽强自镇定,仍觉身心发寒。然而她人小力微,所做也不过能在心中祈祷,希望靳沅不愧能在内阁中杀到次辅位置,能运筹帷幄,转危为安。
不然靳沅一倒,以张生燕的心情与人品,必不会冷眼旁观。何况,就算冷眼旁观,以争储事态之敏感,也未见得能全身而退,他身为靳沅的学生与女婿,难保不遭清算。
屏风外,张生燕与孙旗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张瑾望着恢复了安静的屋子,觉得窟室比以往更冷了几分。
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屋外静悄悄的,没有点灯。但是她不过刚走出几步,树丛里便奔出两人来,她几乎吓得出声要喊,却见灯笼亮出一片光影,正映着秋桂与秋雁的脸。
张瑾捂住心口,难得语气有些冲:“你们这是要吓死谁呀!”
秋桂连声抱歉,解释道:“咱们的灯笼被风吹熄了,一拿火折子又从手里滚出去了,刚从草丛里翻出来点着了,就见着姑娘了。”说着,她掂了掂手里的食盒,道:“姑娘您看,翡翠软梨膏!总算催好了,只是,姑娘怎么从窟室里出来了?”
不过是一顿茶果的功夫,张瑾却已经没了吃茶的心情。
听到秋梧问“姑娘还回窟室里坐会儿么?”,她回过头去,耳边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眼前的沈府内院隐匿在了一片黑暗中,偶有星星点点的烛火闪烁其间,寂静得有些阴森。
“不了。”张瑾摇了摇头,道:“我困了,秋梧她们若没睡,就把茶果给分了罢……”
秋桂笑了,嘴里说着“还这样早,她们必没有睡的”,也就提着食盒与张瑾两人,主仆先后的往院子回去了。
窟室里这一番密谈,张瑾听在耳里,愁在心中,之后一些日子都显得心不在焉。除去为亲人、自身考虑,更是考虑到了霍赟与霍彦身上。
霍赟所在的汝南侯府虽然偏居一隅,还不及荥阳侯府来得接近中心命脉,但争储已逾七年,汝南侯背靠镇国公这一大树,也绝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何况,霍赟又认了镇国公做干孙子,且与他亲爸霍彦亲密起来……就是不知道镇国公将自己如何定位了。
接下来几个月,她少不得与霍赟联系频密,又怕信文太多,惹人多想,她只好接二连三的将马学敏喊回府来,将他暂且充作信使。
马学敏年少,却办事牢靠,倒使得张瑾有些过意不去。她带着歉意的笑说道:“让你受累,可曾耽误了功课,夫子可骂人?”
马学敏摇头道:“表少爷帮我打点了,姑娘不用担心。”
这小子,行事越发老道了,日后只怕与他老子一模一样。
张瑾腹诽一声,赏了他几方上好的徽墨后,又裳了两件秋冬大衣裳,道:“料子虽是我拿的,针线却是乳娘也动了手。这天眼看着凉了,你回去赶紧穿上。乳兄若在乡野地方病了,乳娘担心不说,我也替你难受。”
“谢姑娘关心。”马学敏心中微暖,忍不住扬头看了一眼座上的小姑娘,明明年岁不大,偏说话办事老成周全,令人如沐春风。倒是与赟少爷如出一辙,两人很是般配。
心里认准了这层,他之后的行事也越发积极,又添了两分小心。
张瑾并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只因来信了几回,逐渐被霍赟劝导宽慰,暂时将大家头上这把利剑忽视了,且一般无二的过起日子来,只是处事越发机警。
她还常使管莺去府外走动,或买物或听书,回头来说与她听,也好知道外头街巷是如何情景。不仅如此,还常借着将人撵到外院受罚时,使其借机探听些人事……张瑾自觉,她人已困于闺阁之中,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将心也困死在此。
~(未完待续)r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