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瞧着不远处烟波浩渺的沧池出了回神才道:“你在承恩公府做了甚?”赵腾虽摸不清头脑,只回道:“不曾。”玉娘移过眼来将他看了眼:“若是谢氏父子寻你作甚,你只管挡回去。”赵腾一直弯着腰,扮个内侍模样,听着玉娘这句,不禁将腰直了直,谢氏父子与阿嫮虽并无亲缘,可到底也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便是只为着他们自家的前程,也不能与阿嫮为难,是什么事,要紧到阿嫮费了这些手脚来见他,又说了这样的话来。
赵腾轻声道:“好。”听着这个字,玉娘余光里瞥过来一眼,继道:“那流言,我并不信是出自陈奉手笔。”赵腾想了想,也低声回道:“他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
玉娘终于转过脸来看着赵。赵腾也禁不住将眼光玉娘脸上转了两转,看她虽是严妆华服,可脸庞儿消瘦,愈发显出一双眼来,依旧是黑白分明,似怒似笑,若顾若盼,看得赵腾心上一缩,手指情不自禁地在身侧微微张了张,又紧紧攥成了拳。
玉娘似全不知赵腾心思,又道:“自我醒来,听着京中传说,我细想了几日,旁的人便是有这样心思,也没这等手笔。唯有只有齐王母子,从前与他争得厉害,百足之虫断而不蹶,总有些余力在。且万贵太妃身在宫中,齐王人在宫外,一个递消息出去,一个儿铺排,倒能默契。陈奉到底是个内侍,少不得要你费些心思查一查。”
赵腾听着玉娘这番交代,便知她这样绕过了陈奉径直来与他说话,多少是启了疑窦的。这也难怪她,她身处险境,原就该处处小心才是,且陈奉也难自证。旁的暂且不说,只可怜阿嫮为着说这几句话,费了多少心思,便道:“知道了。”又想劝玉娘几句,请她保重身子要紧,不然如何看得到景晟长大,只是话到唇边,却又开不出口来,只得深深一拜:“殿下千万保重。”不待玉娘说甚,已匆匆站起,往着亭外走去,三转两转就不见了人影。
赵腾这里才走,周蘅已捧了一束木芙蓉过来,奉在玉娘面前,恭声道:“殿下,妾千挑万选了这几朵,您看,有尽放的、半开的,也有含苞的,正好次第开放,不至于同开同谢,白热闹一场。”
玉娘也不看周蘅,只对花瞟过一眼,忽然迈步出了亭子,宫人们连忙跟上,周蘅急忙忙跟在后头。一行人回在椒房殿,玉娘依旧坐回凤座,再看向金水伯夫人时,脸上带了些笑容,慢条斯理地道:“圣上前日还笑我散漫得很。仿佛民间话本子里的小娘子一般,只带了两个侍女就往出走,得亏是在宫内,若是叫外头人看着,可要叫人说我任性妄为,不讲体统了。”
金水伯夫人心上正有此念,陡然听玉娘说破,心上抖了两抖,唬得忙立身笑道:“您是小君,原就尊贵至极,哪里用铺排什么阵仗。要妾说,殿下这是魏晋风度,全出自然。”
玉娘听说,笑着令周蘅过去,亲自在周蘅手上捧的木芙蓉花中取了支半红半白的,转手递在一旁的宫人手上,又与金水伯夫人笑道:“府上自然不缺木芙蓉,只这些花儿是周氏在宫中摘的,夫人带回去罢,可别嫌简薄。”金水伯夫人拜倒谢赏:“妾不敢。”玉娘一笑,又对一旁的珊瑚看了眼,珊瑚喝了声:“退。”金水伯夫人便领着周蘅告退。
继金水伯夫人之后,玉娘又陆续召见了几家宗室内眷。虽说她是皇后,召见宗亲内眷原也是她的权柄,可这样无事就召一回,召来了又将人扔在一边,回数一多,到底招人注目。
宫内外因着她这番举动,多少有些言论批评,就是和善些儿的也说是:“到底是皇后,圣上又偏爱她,任性些也是难免的。且她虽召了人去干坐,到底言语也算客气,并未加以折辱,算得什么大事。”更有甚者,私下里暗笑,谢皇后召见那些宗亲内眷为着甚?还不是为着叫这些夫人们将从前与她一块儿进宫的采女们带去参拜她:同一日进宫的采女,如今已是云泥之别。到底出身商户,看着再温婉大方,日子久了也现了本相,到底见识浅了些,直到了这个时候,玉娘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玉娘这一安静,倒叫乾元帝有些儿不惯,反劝她道:“你前些日子召了人来,想是多走动的关系,倒能多用些膳食,这是好事。如何不做了?”玉娘哪里能与乾元帝说,她召见那些人,一半儿是为见赵腾打掩护,一半是为着演戏与万贵太妃瞧,如今事已谐,她何必再画蛇添足,因与乾元帝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想念,如今看着她们都好,我也就安心了。为着我能多走几步,就叫那些夫人们常整装进宫,我也不安心的。”
又说连着宫外都有这样的议论,宫内清凉殿中的万贵太妃自玉娘召人觐见起就留意着了。起先万贵太妃以为玉娘召见这些宗室内眷是有甚事,可留意看下来,不过是叫几个从前的采女,如今的侍妾婢女陪着她散漫一回,个个都是如此,就叫万贵太妃有些儿捉摸不透。因与卢雪道:“我从前当谢氏是那位沈氏遗孤,如今看来又不大像,真是沈氏后人,也不能做这样猖狂的事来。”
卢雪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若谢氏是故意为之呢?”万贵太妃把卢雪看了眼:“她故意与谁看?”卢雪道:“若她真是猖狂的人,又怎么肯轻易就收手了呢?奴婢听说,用召见宗亲内眷的名头将从前那些采女带进宫来,可是当今替她出的主意。”万贵太妃听说,慢慢地点了点头,继道:“原来如此。若她真是故意为之,只怕是疑心在我们身上了,存心做这些戏,好叫我们松懈。”卢雪笑嘻嘻地道:“娘娘明见。她即做戏,我们也只当看戏就得,难道她还能问到娘娘面上不成。”
万贵太妃听说,脸上先是一笑,到底叹了口气:“她怎么就这样醒了呢?”她即醒了,叫严勖冤魂纠缠的说法自然不攻而破,便是刘熙从前心上猜疑,看着她无事醒来,也只有欢喜的,又暗自庆幸不曾依着卢雪的主意,再编了护国公李源的故事来,不然这时只怕已是弄巧成拙。
卢雪看着万贵太妃脸上有些愁容,取了对美人锤来替万贵太妃敲肩背,万贵太妃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到了入夜,清凉殿便冷了起来,万贵太妃这才张开眼与卢雪道:“去椒房殿报一声,只说我病了要宣太医。”乾元帝再厌恶痛恨她们母子,可到底有庶母与嫡子的名分在,且她这位太妃又是他亲口与臣民们说的:“替先帝祈福。”如今她这样有德贤良的贵太妃病了,刘熙与谢氏便是帝后,也要来走上一回。而齐王刘焘是她亲子,他与齐王妃更该来侍疾,刘熙拦不得。若是她病得再重些,说不得就要将她请出苦修的清凉殿,挪去长乐宫好生养息。
说来既能这样脱困,为甚从前万贵太妃不如此做?一来,从前乾元帝初登大宝,对她们母子怨气尚存,若是行了这招,指不定将计就计,叫她病重也未可知,倒不如让他出些气的好。二则,她为先帝祈福这些年,已得了贤名,如今再行此计,乾元帝便是要作弄她,也要顾忌一二。再则,若是那位谢氏已起了疑心,而她在清凉殿中行动十分不便,只怕是要吃亏的,是以万贵太妃打了这个装病离开清凉殿的主意。
卢雪低声答应,一手提了气死风灯,走出清凉殿,才走到楼下,就从石台一侧晃悠悠走出来两个眼生的内侍将卢雪拦下,一个黑胖短矮,另一个白瘦纤细,叫卢雪手上灯笼一照,竟是有些儿鬼气森森,仿佛黑白无常一般,卢雪饶是胆大,看着这两个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那个黑胖的将卢雪上下看了看,露齿一笑,尖细着嗓音道:“原来是卢少监。卢少监莫不是忘了圣上旨意?万贵太妃潜心静修,最怕人扰乱,她老人家身边的人更该谨言慎行,天黑之后无事不要出殿。还请卢少监回去,不要叫咱们为难的好。”
要说乾元帝虽叫万贵太妃住在夏热冬凉的清凉殿中为永兴帝祈福,又不许她身边服侍的人随意下台。可到底这些年下来,“看护”清凉殿的内侍一直是两年,或者三年一换。而最近一批是去年才换了来的,并不是这两个,想来不知未来甚,乾元帝又将人换了一回。
卢雪也是当老了差使的,听着这话就知道是这黑矮内侍故意刁难,只他领着万贵太妃口谕要往椒房殿去,说不得从袖子摸了个红包来塞在那黑矮内侍手上,赔笑道:“太妃忽然做起了烧,她老人家如今年纪大了,可经不起折腾。内官高抬贵手,叫我往椒房殿见一见殿下,成与不成的,都记得内官的恩情。”
内胖内侍把荷包掂了掂,倒是压手,脸上这才现出一丝笑容来,点头道:“原是太妃病了,你如何不早说哩。”说了向左让开两步,卢雪正要走,不想那个白面内侍却是半阖了眼,站定了不动,仿佛不曾听得卢雪说话一般。
卢雪也是久在宫内打滚的人,如何不知这是个索贿的意思。便是从前那些看守清凉殿的内侍索贿,拿了个荷包去也就罢了,今日这两个竟是贪心不足。卢雪心上恼怒,可也不得不忍气吞声,然则他匆匆下楼,身边儿只带了一个荷包,已把来送与那黑内侍,情急之下只得从腰间摘了块玉佩下来,塞在白面内侍手上,咬牙赔笑道:“还请多多包涵。”
白面内侍觉着手上握着了东西,这才张眼去看,见是块羊脂玉佩,脸上这才露了笑,向右让开了两步,笑嘻嘻地与卢雪道:“早去早回。”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