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不意翠楼还要她来扶佩琼,只得勉强过来将人扶下车。佩琼本性聪明又历练了这些年,一眼扫过便知道这个丫头心上不情愿,只做个不知道,还堆了笑脸与红柳道:“都是我不中用,自家站不住,这会子还要劳累姑娘。”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叫佩琼这般言笑晏晏地一讲,红柳也不好再挂个脸,只得也堆出个笑脸来与佩琼道:“严奶奶言重了,难得你与我我们姨娘投缘,年纪又大,我扶你一扶也是应该的。”
佩琼有意借红柳的口传些话,便又与红柳道:“你们姨娘端地好相貌,又是一身的气派,若是你们不唤她姨娘,我还当是哪家人家的官太太哩。”红柳听着佩琼夸赞翠楼,也是喜欢,脸上一笑道:“我们姨娘与官太太也不差什么呢。”佩琼也点了点头,又将红柳也夸说了番,只说红柳的样貌瞧着就是个善心的,日后也能得个一心一意的好夫婿:“我年纪大了些爱胡说,这人哪,嫁的夫婿未必要如何有钱如何有势,能做个正头夫妻,一夫一妇的比甚不强,做人小星的,要与正室夫人低头,可也难过哩。”直说得红柳满面通红,却是不出口阻止。
原是佩琼趁着红柳扶她又将红柳打量了回,看红柳面目清秀,眼神儿清亮,再有在车中红柳也一意护着翠楼,可见是个心正的,这才说了那番话,又看红柳虽有些儿臊,却是不曾着恼,更是放心。
一旁武勇看着佩琼已与红柳搭上了话,这才过来与佩琼道:“媳妇,你也太不懂事哩,那太太叫姑娘扶你是她心善,你倒当起真来了。”说着过来从红柳手上接过佩琼,红柳这才赶上几步,去扶翠楼。
翠楼在前行走时正将佩琼劝红柳的话听在耳中,齐瑱虽只有她一个,可到底她是个妾,见不得人哩。齐瑱做官这些年,外头夫人太太们的交际应酬,她从来都去不得,哪个夫人太太愿与个侧室交接呢?便是如今齐瑱做得知州也是一般。且她从来是个多思的,不禁又想到,如今还罢了,孩子们还未长成,待得日后议婚,哪家女眷愿与她一个姨娘说话哩。若是愿与她个姨娘论交的,必是要攀附齐家的,这样的人家结了亲,可不是委屈孩子。
翠楼心上千思百转,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连着红柳过来扶她也无知觉。倒是红柳看着她又落泪,便问:“姨娘,你怎地还哭呢,仔细伤了眼。”又把帕子来替翠楼擦泪。翠楼摇了摇头,自家把帕子来拭泪,又与红柳道:“我无事。那严奶奶在后头吗?”
她这话不说还罢,话出了口倒叫红柳想出缘由来,嗔怒道:“那妇人好不晓事,明知您是姨娘,还说那些话!”翠楼道:“哪里就关她的事,莫不是她不说,我就不是姨娘了?不过是她说得都对!只可恨从前无人与我说这些。”当年那冯太太,在她面前可是不住口地夸说嫁与齐瑱有多少好处。如今回头再看,齐瑱虽也好算个良人,可到底委屈了孩子们。
红柳不想翠楼竟是这番说话,也只得噤声。又听翠楼道:“严奶奶脚上有伤,我们走慢些等等她。”一面说着,一面自家就站住了脚,回过头去看时,就看着佩琼叫那个样貌平凡的男人扶了过来,翠楼想起佩琼与她道,那男人并不是她丈夫,便又使红柳去扶她。红柳心上虽不情愿,也只得顺从,过来扶了佩琼,一行人缓缓行到佛光寺正殿前。
佩琼与翠楼两个先进殿烧香祷告了回,知客僧便捧了香火簿来请两人随缘施舍些银两。翠楼先写上数目,又把银两投入知客僧身边小沙弥抱着的小木箱中,便让佩琼。佩琼一样写了个数目来,又把一锭雪花银投入木箱,总有五两模样。
知客僧不意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夫人手面儿倒大,阿弥陀佛了声,与佩琼道:”女施主慈悲,佛祖必能保佑女施主得偿所愿。”佩琼眼中又含了泪与知客僧道:“若能如大师吉言,信女必定与寺中诸位师傅,人人做上一套僧衣。”翠楼此时对佩琼已是十分好感,接口就道:“严奶奶这样诚心,佛祖必定知道的。”
因翠楼与佩琼添的香火银子都多,知客僧亲自送到殿门前,因看佩琼脚上有些不灵便,又道:“这位女施主可是扭着了?鄙寺主持一手好推拿,若是女施主不急着赶路,贫僧去请主持来。”佩琼脸上做个迟疑神色来看翠楼,翠楼自以为是佩琼怕耽搁她,还笑道:“瞧瞧,我都忘了。我原也说过要请主持瞧一瞧的。”佩琼这才道:“那就劳动主持了。”
知客僧便引了佩琼与翠楼两个进了间客房,使小沙弥倒茶去,还笑道:“鄙寺有几样素点还能入口,两位女施主稍厚。”说了合什而出。
看着知客僧出去,佩琼便要与翠楼倒茶,翠楼忙使红柳来倒,又与佩琼道是:“您脚上有伤,少动些。”佩琼脸上一笑,先谢过红柳,便在桌边坐了。红柳无可奈何只得过来倒茶,自是先递与翠楼,不想翠楼往佩琼这面一推,佩琼推辞一二,也就受了。红柳满心无奈,只得又倒了盏茶与翠楼,这才退下。
这时佛光寺的主持也到了,主持是个胖大和尚,法号行深,满面的红光,进来把眼一扫,见翠楼衣裳逛街,钗环精美,显见得是富家女眷,是以唱喏时偏着翠楼些儿。翠楼便笑道:“主持,是这位严奶奶的脚伤了,您与她瞧瞧,若是治好了,也是您的功德。”
行深因听知客僧讲过,这两位都是手面儿大的,莫看那位年老的衣裳平凡,可是布施了五两雪花银的,是以也不推脱,还笑道:“善哉,老衲勉力一试。”说了来在佩琼面前,蹲下身去,口中说着:“施主,老衲冒犯了。”将佩琼的脚一抬,将鞋袜一除,露出只白生生的脚来,脚踝处果然红肿,便抓了佩琼的脚往左右一动,佩琼唉哟连声,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果然是真扭伤了。
行深倒是将伤药带了来的,将佩琼的脚先放开,从阔大的僧袍袖中摸出一只小白瓷盒来,将盒盖打开,里头是装着慢慢一匣子药,色做姜黄,扑鼻的辛辣,却是行深自制的伤药。形深拿指甲挑了一抿在掌心,用力搓开,磨得热了,方涂在佩琼脚踝上,又把白布来裹紧了。早有小沙弥打了清水来,行深洗了手,便与佩琼道:“女施主并未伤着筋骨,不需几日就好的,这盒伤药就留与女施主,女施主与老衲那般使用即可。”
佩琼满口称谢,又从荷包内摸了锭碎银来,行深示意小沙弥接了,又唱了个佛号,便带了小沙弥退了出去。
翠楼听得行深说佩琼的脚不碍事,也自喜欢,还笑道:“严妈妈这可放心了,只是脚踝裹成这样,怕是不能自家走哩。”佩琼探手在脚踝上一摸,脸上有些黯然之色,叹道:“他替我瞧脚伤,还是个和尚都要说个麻烦,我又怎么看得着她的脚踝呢。”说了眼中洒下泪来,只做没看见翠楼陡然有些变色的脸,自家又侧过脸去,抬袖将眼泪抹去。
翠楼听着佩琼看不得脚踝那句,只觉着一颗心都跳在了咽喉处,强自镇定地问道:“可是令外甥女脚踝上有甚表记?”佩琼听见这话,这才将脸转了回来,把眉眼与翠楼像了个六七分的眉眼对着翠楼。
“我也不曾亲眼见过我那外甥女儿。姨娘你不知道,我那外甥女儿,从前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呢。她父亲只得她一个女儿,打小儿捧在掌心,爱得什么似的,要一奉十,从无违拗的。可是家里忽然遭难,我那姐夫叫人诬陷,得了罪名,我那外甥女儿也不知下落了。她若还在世,恰与姨娘一个年纪哩。”
翠楼听着这几句,双手掌心都是汗,强自镇定地道:“原来严奶奶也是好人家出身,怪道一身的气派。”佩琼含泪道:“从前的事还说得甚!我如今只想寻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儿,她家若是不遭难,以她的身世容貌,甚样男儿嫁不着呢?甚样人敢纳她做小!必然是风风光光地嫁一个青年才俊,生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与差不多的人家许婚,富贵平安一世。”
佩琼这些话说得翠楼险些坐不住,她心上正是为瑞哥儿与娟姐儿,娇姐儿委屈。瑞哥儿还罢了,他是个男儿,日后有了功名,还怕娶不着好人家的女孩子么。只娟姐儿。娇姐儿,才貌样样不输人,却为着出身,日后择婿时要低人一头,可不委屈!若是,若是她是这位严奶奶的外甥女儿,是那个甚样人都配得上的大家小姐,她的孩子们,还会受这样的委屈吗?翠楼眼中滚下泪来。
佩琼看得翠楼这样颜色变更,心上对阿嫮又是佩服又是怜悯。原是她见着翠楼之后该做甚该说甚,都是玉娘先计划好了。
阿嫮使陈奉告诉佩琼,道是:“如今玉娘有儿有女,也到了该议婚的年纪。若是齐瑱位高权重,女孩子们是庶出也不打紧,总有好孩子可匹配。可齐瑱如今不上不下,正是个尴尬的,若抬头嫁女,官阶身份比齐瑱高的,哪个肯为自家嫡子求取官位低还升迁无望人家的庶女?若是嫁庶子,倒也勉强,可齐瑱无有其他孩子,自将这一对女儿充做嫡女教养,未必舍得哩。这世上的母亲大多将儿女们看得比自家要紧,玉娘想来也是如此,你只消将她原先如何娇养,能配怎样出色的夫婿,孩子们会怎样光辉前景告诉她知道,不怕她不心动。”
是以如今佩琼依着阿嫮谋划说来,果然看着翠楼又是委屈又有羡慕之色,便要添一把火,将顶顶要紧的那句话说来。待得翠楼知道,她许就是那个千娇百宠长大的千金小姐,她原是能与名门公子做原配夫妻,恩爱和谐,儿女们也好许婚高门时,不怕她不肯认。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