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斯抖了抖披风上的泥土，顺便从肩膀处瞄着身后的灰袍巫师。
干瘦的脸几乎只剩下骇人的骨架，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宛如两个深坑，皮肤的颜色只有在死人身上才能见到。
“达达文先生。”他被迫用这个词来称呼巫师，“提利亚如果坚守蜻蜓城不出，我们起码要在这里浪费十天，万一议廷的援军赶到，我们没有多少胜算。”
巫师打开龟裂的嘴唇，但又随即闭上，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远处的城堡，还有一道道筑起的城墙。他陡然举起右手，几乎贴在唇边，五指遮挡住视线，保持这个动作好一会儿。
这就是特里斯公爵为什么会喊巫师来督战，巫术会让战斗轻松取胜，不过查理斯从心底讨厌巫师，他见过被巫术折磨致死的尸体，全身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扭曲的脸庞就连最镇定的骑士都从心底感到恐惧。
查理斯不知道公爵大人从哪里找来的巫师，达达文仿佛凭空出现在碧蓝海域，随后就被特里斯公爵奉为上宾。他不肯定公爵大人突然决定反对王庭是否跟巫师有关，但显然，达达文的巫术让公爵看到了胜利的前景。
“先生，我们只想让提利亚伯爵臣服，没必要伤及城里的平民。”查理斯尽量当心自己的言语，他本身就不愿意得罪巫师，何况公爵要求他务必尊敬达达文。
灰袍巫师将手从脸前挪开些，露出半张脸，用那只眼睛瞪了他一眼。
查理斯感觉到透骨的凉意，如同严冬骤然降临，那是包含死亡的威胁。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才将这股凉意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大人，队伍已经集结完毕。”身后一个传令官谨慎的向他汇报，没有任何人当着巫师的面敢大声说话。
最开始时，一个骑士曾将私下嘲笑巫师的容貌，当晚他的尸体就被人发现倒在营帐外，蛆虫啃食了他的眼睛，蝎子从肚子里爬了出来，自从那以后，达达文这个名字便成了军中的禁忌。
“上马，准备出击。”查理斯赶紧换上骑士临战时的刚毅模样，如果他在战斗时依旧心中带有恐惧，那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感受恐惧。
胯下的战马扬起尘土，骑士们冲在最前面，身后是拿着长矛的步兵，震天的喊声响彻草地，没有任何生灵敢在此停留。
但城墙耸立在眼前，断隔了他们的去路。马儿在城楼下停下，踏着步子原地徘徊，查理斯手举利剑，等待巫师的巫术起作用。
应该不需要多久，城墙就会垮塌，或者被迷惑心智的士兵会打开大门，他相信很快他们就能攻下这座城堡，就和往常一样。
然而，等待查理斯的却是从城楼砸下的石块，还有射出的弓箭。
许多骑士被石块砸落马下，箭端刺进铠甲的缝隙，哀号一声高过一声。还有那些受惊的战马，疯狂的向后奔逃，不少人葬身在马蹄之下。
“撤退。”查理斯只得下令，他不明白为什么巫师的咒语没有起效，但继续等下去只会带来更大的伤亡。
片刻间，队伍又回到刚才的坡地上，然而每个人都一脸狼狈，身上带着负的新伤，步兵伤亡并不惨重，但是足足折损了一百多名骑士，这是大军离开碧蓝海域以来第一次败绩。
“先生，我需要一个解释。”查理斯一下马就冲进巫师的帐篷，虽然怒火中烧，却依旧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显然达达文也极为意外，因为查理斯从他的额头看到从未见过的褶皱。“有人破坏了我的巫术，城里也有巫师。”灰袍巫师的声音仿佛被关在一个盒子里，沉闷至极。
“那该怎么办。”查理斯很早以前就想过这种可能，虽然巫师并不常见，而且被人唾弃甚至猎杀，但达达文绝不会是唯一的一个，也可能不是最为厉害的一个。
“如果议廷或者其他人也寻求巫术的帮助，我们并没有什么胜算。”查理斯曾这样劝谏过特里斯公爵，他并不想发动战争。
“达达文绝不会败，他背后有更为强大的力量，会让我成为王国的统治者。”公爵回答的坚定无比，而过去，特里斯公爵却是总是因为优柔寡断而被他的政敌所诟病。
背后的力量，查理斯仔细琢磨这句话，他肯定公爵大人知道些什么，而作为一个效忠的骑士来说，他只需要服从，只需要将战火点燃，直至他的领主坐在卡伦堡的王座之上。
可是眼前，他却败了，他所担心的事情终究发生了。
“不，不是巫术。”达达文却有兀自念叨，“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相同的力量，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查理斯有些糊涂，又或者巫师已经乱了方寸，那张苍白的脸似是因为紧张而呈现出红色，那不是血红，而接近黑色的深红。
“不，怎么有人敢破坏我的好事。”巫师放声大喊，喉咙中竟咳出一团血色的晶体，掉落在地上叮咚作响。达达文几乎是扑上前，拾起那枚晶体，干瘪的手掌用力的握紧，锐利的棱角立刻划出鲜血。
查理斯向后退了两步，一直要到出口才停下来。他不能走，虽然也不知道巫师究竟要做什么，但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至少他要确保巫术不会波及自己的军队。
鲜血顺着巫师的手掌留下来，滴落在地上，却如同岩浆一般腐蚀了大地，黑色的烟雾从血液上升起，又环绕在手掌周围。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因为从哪些黑烟中，他仿佛看见累累白骨，也听见孩童和妇女的哀号，那宛如炼狱。
“瘟疫。”巫师只是轻声说，他缓缓伸开手，任由那枚已经变为漆黑的晶体坠落在地。
那一幕，对于查理斯来说仿佛过了许久。晶体在他眼中落的很慢很慢，他仿佛感觉到两条道路摆在眼前，而他要做出选择。
他的双腿想要向前冲，双手也想要扑上去接住黑晶，阻止瘟疫的降临。
可查理斯没有动，他呆站在那里，直到黑晶落在地面，钻进泥土里消失不见。他感觉心脏被铁刺刺穿，灵魂随着即将滑落的眼泪一起流出。
巫师发出诡异的阴笑，目光只是盯着伤口，而伤口也瞬间复合。
查理斯没让泪流出来，他连忙大吸一口气，狠狠咽下唾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攻。”他咬着牙问。
“随时都可以。”巫师的笑声更加放肆，“但是我要听听痛不欲生的喊声，多么悦耳。”巫师伸长脖子，双手抚摸耳后稀疏的黑发，“就在明晚，进攻的时刻就定在明晚吧。”
查理斯没有吭声，他只是点了下脑袋，然后立刻转身离开营帐，如同逃命一般。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侍从赶忙上前卸下沉重的铠甲，但这并不能让他感到轻松，双肩如同站着两个巨人。“诸神在上，我该怎么做。”他一面乞求，一面端起酒杯，划过喉头的冰冷能让他好受些。
“去警告他们吧，大人。”一个声音就从耳边传来。
查理斯猛然回过头，看着说话的人，那个年轻的侍从。“你在说什么？”他怒火陡升，就像是被人戳到了最隐蔽的痛楚。
“大人，您不会愿意看到无辜的人呗卷入到战争中来，一路上有太多的死人了，谁瞧着都害怕。大人，求您，让城里的百姓逃走吧，警告他们躲的远远的。”侍从一脸正经，瞪大的瞳孔中透露出强装出的勇敢，不知道这孩子为了说出这些话究竟想了多久。
查理斯叹了口气，又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沉闷的坐在椅子上。
“诸神慈悲啊，大人。”侍从又开口，而且声音更大了些，“巫师是魔鬼的仆从，只会带来灾难，想想那些被他的巫术残杀的人，都只不过是恐慌的普通人，既不是贵族也不是骑士。诸神是不会原谅这种罪恶的，您应该吊死他。”
“我应该把你吊死。”查理斯摔掉酒杯大声呵斥。
侍从被吓着了，倒吸一口气不敢再出声。
“魔鬼的仆从。”他低声重复这句话，他忘不了刚才的黑晶，忘不了巫师那张嗜血的脸，更忘不了听到“瘟疫”这两个字时的惶恐。
我应该阻止这一切，我应该把这个消息传到蜻蜓城内，让提利亚伯爵做好准备。
不，我不能，我一名骑士，曾宣誓效忠于特里斯公爵，我决不能背叛自己的誓言。
查理斯感觉自己的脑子快要被两种不同的声音分裂成两半，也许这样他就不用再受到如此煎熬。
“大人……”侍从颤声唤道，不知又想说什么。
“住口。”他大喊，抬起头痛苦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那张期待又畏惧的脸。这多像他年轻的时候啊，心中只有荣誉和正义，不必成为权力的旗子。
他突然想到什么，喘了一口气的同时笑了笑。
“科伯纳，”他喊出侍从的名字，“我以特里斯公爵前征军司令官的名义，宣布驱逐你，从此以后，你不会再受到前征军的庇护，你的一切行为也都和前征军无关，你也不必再听命于前征军里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