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始”9时。
如果换算成现代的时间,好像应该是下午1时至3时之间。
埃及人一般把一天分成“日”、“夜”两个板块,每个板块12时。
顺便说一句,他们还把一年分成两季——“雨季”与“旱季”。现在时近11月,正是“旱季”开始的季节。
尽管早晚的风已经送来了些许凉气,正午的太阳却依旧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
阿玛尔纳城北、东、南三面环山、西面临河,如此糟糕的地形阻挡了来自北方的风,使得笼罩在这片城市上空的热气团更加无法散去,继续折腾着城市里的人——无论是法老、贵族,将军、祭司,还是数量庞大的奴隶们,无一不忍受着酷热的折磨。
巨大的“水钟”当当敲了9下。
这是一台青铜制成的巨大机器,由精巧而复杂的杠杆与齿轮构成,本质上是利用了精确控制流量的水产生的重力来进行计时,而水则引自城市南方山脉中的清泉。
水钟坐落在阿玛尔纳城最大的“埃赫太吞”广场上,这也是整个首都的中心——
壮丽的大王宫正坐落在圆形广场的正东方。两排长长的、高大的廊柱由南、由北环绕整个广场,像一把巨大的钳子一般将它合围。
一条巨石铺就的大道从广场出发,一直向正西方延伸,直抵尼罗河边——那里有一个神圣的“佩皮”大码头同它相连。
不过,那个码头只有在帝国的达官显贵们沿着尼罗河乘船而来时才会启用,整个首都日常的生活物资几乎全部依靠南面的“科提科提”大码头进行供给——从那个码头出发的无数条道路像一张由毛细血管织成的大网,深深扎进了巨大城市的每一寸肌体。
米黄色的大王宫——用殷戍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冒犯话来讲,的确像一个大棺材——具有古老石质建筑的全部典型特征:厚重,结实,好似一块无比巨大的天然石块切割而成,只是在底部吝啬地开着几个黑洞洞的窗口和门洞。
这是在文明的早期,人类在无法掌握轻巧的大型承重结构施工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最安全和最质朴的方法:用大自然中最结实的结构——巨石——来进行一层又一层简单的堆积。
而廊柱则是埃及人的独创,也是后世一切西方文明建筑特质的滥觞。
巨大的条石在海量奴隶的劳作之下精心打磨成粗壮的圆柱形,然后整齐划一地直立起来,并在柱顶擎着长长的巨型长石,连成了壮丽的石柱走廊。
它似乎有着一种明确的宗教意味——将空间切割成“天”与“地”两个部分:大地用无数的廊柱托举着天空,而天空则通过这一根根齐整的细线将自己与大地连在一起。
大王宫就被数条这样的廊柱包围着,表明它正处于“天”与“地”结合的部位。
这是国王陛下“神性”的第一个响亮明确的宣示。
而在廊柱下方,则排列着巨大的埃及诸神石像—阿吞、拉、荷鲁斯、阿努比斯、泰芙努特、透特……即使同卡纳克和卢克索两大神庙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些高大的石像——男人的、女人的、隼头人身的、狼头人身的、公羊的、公牛的……——被打磨得光亮无比,手持着自己的法器,面无表情地、庄严地目视前方,似乎对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毫不在意。
这里才是帝国的中心!
至少伟大的埃赫那吞法老是这样认为的,并且在用他的一生来践行这一点!
正在这时,大王宫里传来了悠长的号角声。
一支披挂着着金光闪闪盔甲的队伍出现在广场的西南角,每个人都举着一面红色的巨大鹰旗,迈着整齐的步伐绕场一周。
“呼——嗬!呼——嗬!”他们一边走,一边有节奏地呼喊着。
而从大王宫的主入口内涌出了一大群赤裸着上身、围着红色围裙、手持长矛的战士,在激越的鼓声中跑步奔向广场内、廊柱下、神像旁的每一个哨位,持矛肃立。
一名穿着凉鞋、戴着金眼镜蛇头饰的高大军官手持一柄大喇叭,站在广场正中央的水钟下面扯着喉咙大声吼叫着——
“阿吞的儿子,
阿吞所照耀的,
阿吞所满意的,
阿吞所无比信任的,
两夫人所荣耀的,
从山到山,
从海到海,
上下埃及的两地之主,
万王之王,
亚洲的保护者,
努比亚的征服者,
神圣而又伟大的埃赫那吞国王陛下已经醒来了!
忠诚的人们啊,
快去觐见你们的王!
快去觐见你们的王!”
巨大的“埃赫太吞”广场顿时沸腾起来。
这里聚集了至少上千人,应该都是从帝国各地赶来觐见的达官显贵们——大多数都是男人,当然还有少数女人。
男人们并不像下等人那般赤身裸体,他们不顾天气的酷热,都披着一身白色的、亚麻布的罩衫,罩衫的领口、胸口上都绣着图案复杂的精致花纹。
他们的腰间则围着各式各样花色繁复的腰带;而在下身则披挂着精美的布裙——人们的身份和等级恰恰都是通过其上的花纹和褶皱来体现的。
女人们都戴着五颜六色的美丽头巾,头巾上套着金子制成的头箍。
几乎每个女人都画着浓妆,身上穿着单薄的吊带长裙,在胸部、腰间和裙摆上缀满了复杂精巧的饰品或者流苏——这就是帝国的贵妇了。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所有人都在拼命摇着用野鸟的羽毛制成的大扇子,用来对抗广场上滚滚而来的热浪。
人们说笑着从廊柱和石像的阴凉下走出——那里早就挤满了帝国各处而来的肩舆、轿子、骆驼之类的交通工具,侍女和随从们倒着小碎步,快步跟上他们的主子,为他们撑起遮阳的小凉棚,为他们递上解渴的清凉饮料……
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人声鼎沸。
法老神圣的觐见活动要开始了。
殷戍站起了身,焦急地四处张望。
他正站在一尊巨大的“阿努比斯”神像下躲避炽烈的阳光。
那是一尊狼头人身的石像,手持长鞭,两只巨大而空洞的眼睛漠然盯着东方。
石像应该是刚刚制成的,双腿上刻画着巨大的象形文字,笔画中还有很多没能完全清理干净的石屑。
“阿努比斯”是看管地狱大门的神祗。
殷戍站在这样的神身下也许会觉得阴风阵阵,但他绝对会雀跃着欢迎那样凉爽的“阴风”!
因为他感觉自己已经渴得嗓子冒烟了!
该死的!
塔蒙的驴子所携带的酸甜可口的啤酒已经没有了——他真后悔自己毫无理由的慷慨大方,他为什么要把那些宝贵的清凉饮料无端赏赐给那些奏乐的小屁孩、抬轿的黑人之类的下等人!
塔蒙已经戴上了头巾,并且在脸上蒙上了一层细纱,只露出两只好看的眼睛。
她也要跟随着自己的主人一同进宫觐见。
殷戍真有点惊讶于这位姑娘的身份和职责了——说她是女奴吧,她似乎掌管着主人身边的一切,甚至有资格陪同他进行重要的社交活动;说她是女主人吧,她却显示出无比的谦卑、温顺和轻贱,宣称自己一生的目标不过是主人的“妾”这个位置……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似乎是姐妹、女主人、女管家和奴仆的混合体?
“您再等一下,”她轻轻拉住了殷戍的胳膊,“殿下,您必须由他引见。”
姑娘的面纱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显然十分焦急。
正在这时,一个斜披着白色罩袍的胖子带着两个随从跑了过来。
他们跑得浑身是汗,尤其是那个上了岁数的胖子的脸已经在高温炙烤下变成了红褐色。
“啊!我的殿下!……”胖子喘着粗气,像一个皮球一般滚到了殷戍面前,深深弯下了腰,“我迟到了,真该死!因为我刚才遇见了尊贵的‘弓箭’州州长大人,随便聊了几句……”
殷戍诧异地后退了一步,飞快地上下打量着他。
大概1米6的身高,岁数在50岁上下,脑袋铮亮,脸上布满了皱纹,大肚子、细胳膊细腿的一个肥胖的男人。
他竟然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窝就那么空着,显得那张胖脸十分狰狞可怕!
胖子见殷戍毫无反应,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自己锃亮的头皮,对着塔蒙小声问道:“殿下……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是您的大管家,您父亲忠实的朋友,您的良师益友,哈列姆大人,”姑娘贴着殷戍的耳朵小声解释道,“他刚刚从底比斯赶来……他将带着您觐见陛下。”
“我已经在今天早上,派人将您的事情报告给了他。”她悄声补充道。
殷戍顿时感觉到一丝不快。
他觉得自己被监视和控制了。
“殿下,殿下?”哈列姆小心翼翼摇晃着他的胳膊,“您还记得我吗?”
殷戍在一瞬间便恢复了常态。
“记不太清了,”他竭力装出满面笑容,“一切全靠您,老师。”
“老师?”胖子狐疑地咕哝起来,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唉……‘卡’(灵魂)的脱离与回归确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安虎家族在近200年来从未发生过……”
“所以,殿下的一切全拜托您了,”塔蒙急急地说,“这个时间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太糟糕了……如果神圣的国王陛下发现了异常,我们都会……”
姑娘的脸都白了。
“没有关系,”哈列姆自信地摆了摆手,“陛下今天不出场。代表他完成觐见并进行训话的,是尊贵的图坦卡蒙王子殿下。”
“王子?”塔蒙大吃一惊,“他不是在底比斯吗?”
“不,他来了,我和他乘坐同一条船来,”哈列姆拽住了殷戍的胳膊,“来,殿下,我来告诉您入宫觐见的一些要点……现在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