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场庄严却又不失热烈的“进城仪式”中,曾忝列“欢迎队伍”中的喀林德“首席预言和占卜师”完全充当了“总指挥”的角色。此时此刻,这个老头正站在一大片黑压压跪倒的人群面前,颤颤巍巍地挥舞着不知名的彩带,向着气势恢宏的“拉玛苏”和“舍杜”两位门神张开怀抱,发出了最虔诚、最动人的祈求:
啊!光芒万丈的拉玛苏,
啊!光芒万丈的舍杜!
不要让你们的仁慈湮灭在心灵的震怒之中!
饶恕我们,请饶恕我们吧!
啊!
请安静地站在那里吧!
快收起你那如同霹雳一般的目光,
快收回你那雷霆万钧的利爪!
看哪,
我们,你的仆人和朋友,
永远最干净、最纯洁、最忠诚;
看哪,
我们,你的仆人和朋友,
可曾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欺瞒?
……
殷戍和他的同伴们与众人一道,虔诚地跪倒在地,以一种最谦卑的姿态向两位神兽进行祈求。这家伙的眼圈甚至都变红了,这使得几乎所有喀林德亚摩力人肃然起敬,对“埃及的特使老爷”虔敬之心的赞颂之声四起。
不一会儿,向喀林德门神祈求“放行”的仪式结束了。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五条浸透了神秘黑色“油膏”的细绳被挂到客人的脖子上,这表明,“拉苏特”和“舍杜”认可了这些人的身份——他们从**到灵魂,确实都是干净纯洁的。
殷戍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伙喀林德人的思维可真是奇怪,竟然用最黑、最油腻的东西来表示“纯洁”!
而脖子上刚刚套上的一圈细绳引起了他的兴趣。那上面沾满了黑乎乎的粘腻液体,立即使得罩袍的胸前印上了一层浓厚的黑渍;他悄悄闻了闻,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类似于沥青的味道直冲鼻腔。
殷戍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猛然间汗毛乍起!
“这到底是什么?”他指着自己脖子上黑色的“项链”,悄悄问伊南娜道,“这脏东西有一种奇怪的气味儿,还有些臭……”
“小声!”那女人吓了一跳,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您说的可是疯话,千万别让喀林德人听见!这可是宝贵的‘沙马什的汗珠’,又叫做‘火之水’,可是喀林德人的最高礼遇呢!”
“‘火之水’?”殷戍一下子蒙了,“什么意思,火里面的水,还是水里面的火?……它,它能燃烧?”
伊南娜赶紧点了点头,一脸兴奋之色。
“‘火之水’是从哪儿来的?”这家伙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吗?”
“是的!”伊南娜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过它不是挖出来的,在溪水之间就能发现……我告诉您,其实‘火之水’并不是喀林德独有的宝物,在伊辛东面的山谷中就发现过‘沙马什的汗珠’。不过我倒是听说,喀林德东南方不远处的山林中有一个很大的‘火之水’泉呢……喀林德的医生都用它来制作宝贵的油膏,可以治疗一些可怕的癣病和皮肤寄生虫……”
殷戍的眼神已经发直了,那女人后面的絮叨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们现在可正处在如今阿拉伯半岛的西北部,这个半岛地下蕴含最丰富的是什么?……一种神秘粘腻的液体,黑褐色,来自于地下,能燃烧,还发出类似于沥青的味道……这还能是什么呢?
石油啊摔!
殷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而他不得不拼命抑制着这种颤抖。
在喀林德竟然能够获得石油?
怎样获得石油?
在这个时代,石油到底能用来做什么?
在这家伙脑海中第一时间闪现的,便是这样的“三连问”。
他正在胡思乱想,身边的几个人悄悄捅了捅他。
喧嚣的“入城仪式”结束了,巨大的“伊什塔尔”大门再次缓缓打开。
他们即将进城了。
……
庞大的欢迎队伍吹吹打打地涌进了“伊什塔尔”大门的城门洞。
甫一进门,便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道笔直地通向远方——而在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的、外观看上去颇有些像福建南靖“土楼”的建筑物。
在街道两旁,则是无数挨挨挤挤参差不齐的低矮平房,泥砖搭建、茅草覆顶,同阿玛尔纳,同莫拉皮,同萨瓦瓦拥挤逼仄的泥砖房子别无二致。
不是说,喀林德的建筑都是一些独特的、半埋在地下的建筑吗?
不是说,喀林德人都是一些“穴居人”吗?
殷戍开始困惑地左右张望。
同城外人群的喧闹相比,城内的街道人烟稀少,那些密密匝匝的泥砖房子中寂然无声,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队伍在空旷的街道上前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小乐队兴高采烈的乐曲声经房屋之间的反复反射,形成了一种诡异尖锐的混响,听上去竟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殷戍注意到,喀林德的街道布置呈现一种方正的棋盘格局,每隔100米左右,便有一个十字路口出现,每一个路口都矗立着用条石和粗大的木料搭成的瞭望台,而在其下则站着一群人——手持长矛的军人。
“军人”,无论何时都位列殷戍头脑中“敏感词”的第一位。
他一下子眯起了眼睛——那是一群光着上身的健壮汉子,同“宫廷卫队”的同行一样戴着痰盂形状的头巾,身上却没有黑色的坎肩,也没有任何铠甲之类的护具,而仅仅在下身围着五颜六色的围裙,穿着凉鞋。除了手中的长矛之外,殷戍还能看见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斜挎着一柄短刀,或是匕首一类的兵刃,除此之外并无他物。
这就是喀林德的军队,是不同于“红隼卫队”的另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是喀林德自立于这块土地的国防柱石。
每经过一个路口,他都仔细观察着瞭望台下的每一群武士,观察他们的相貌、身材和装备,观察他们的眉眼、精神与气质。
伊南娜公主曾经告诉他,这支武装——人数多达10000——其实分成了四个主要组成部分:
第一,喀林德“内卫部队”——“鹫”军团,人数2000人,驻扎在喀林德城内,负责保卫城市内的重要建筑——城墙,七座城门以及连带的瓮城、望楼,神庙,库房,“重要人物”的住宅,尤其是苏穆阿布大王宫殿的外围保卫工作,并负责城市的秩序维护、治安巡逻、缉盗拿捕等等繁杂的“警察”工作;
第二,喀林德北方“边防军”——“野牛”军团,人数2000人,驻扎在喀林德北方距离一天路程的“塞内德”要塞中。这个军团的的东北方向直接面对米坦尼同赫梯之间争斗了数十年的、一片糜烂的战场,而西北方向,则是埃及帝国的东方殖民地要塞群;
第三,喀林德南方“边防军”——“狼”军团,人数1000人,驻扎在喀林德南方半天路程的“萨什”要塞中,扼守于伊辛通往喀林德通道的咽喉要地,而它面对的防务压力最轻——只需要抵抗内陆沙漠中不时蹿出来的小股不同宗的亚摩力、或者胡里安,或者其他什么土著匪帮的袭扰;
第四,喀林德东方“边防军”——“狮”和“蝎”军团,各有3000人!,驻扎在喀林德东方互为犄角的两个要塞“马马什”和“阿尔兰”中。他们面对的可是可怕的劲敌——正在崛起的亚述人,以及如日中天的加喜特巴比伦人!
所有的这些要塞之间,以及要塞同喀林德主城之间,都以专门修筑的宽阔大道进行联通,以便进行兵力调动与物资补给。
四座要塞从三个方向支撑起喀林德的边防线,而在边防线同城市之间,还有大片广阔的土地与山林,其间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庄园与上百个村落;它们除了为城市提供粮食与蜜酒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屯兵。
是的,它们就是这座小小城邦的“战略纵深”。在喀林德建城者的设想中,在危急的情况下,在要塞不得不放弃的惨烈态势中,喀林德的王公贵族以及要塞中的战士们还能退却到乡下,寻找机会发起绝地反击。
喀林德的神灵保佑!在这座城市数百年的历史中,这样的情况一次都没有发生……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战力据说更加可怖的军团——喀林德的骑兵部队。
那是一支神秘的部队。据说,它的战马大都来自于遥远的亚洲草原,远非这片土地上的阿拉伯矮种马可比;而它的武士,则来自于更加遥远的高加索地区,都是一些身材极为高大的“纯野蛮人”;它的士兵和马匹都装备了极为强韧的铁制铠甲极度奢侈!,刀枪不入;它的战士都使用一种造型奇异的战斧,以及体型巨大的弓箭,威力无穷!
更要命的是,这样的一支部队竟然仅存在于喀林德,乃至半个近东地区人民的传说之中。就连喀林德王后的亲妹妹,米坦尼的伊南娜公主都没有亲眼见过它,更遑论清晰地了解它的驻扎情况了!
殷戍微微晃动着脑袋,试图将脑海中越来越多壅塞的信息梳理出一个脉络。
他刚刚所见的那些汉子,应该正是喀林德城的内卫部队“鹫”军团!
他沉默地看着那些松松垮垮站在瞭望台下、皮肤黝黑的汉子,大脑中激烈紧张的思考一刻不曾停歇。
即便同为喀林德的军队,也不是铁板一块。
驻扎在喀林德城内的“鹫”军团,其主力成员大都是喀林德本地人,而且都是些少见的平民自由人子弟——小作坊主、小商铺主、小工场主的儿子,与这座城市有着极深的渊源,对苏穆阿布大王以及他的政府赤胆忠心,愿意,而且能够与这座城市同生共死;
北方与东方的军团把守着险恶的地段,面对着可怕的强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因此苏穆阿布大王不得不派出大量的喀林德本地人前往这些部队,充当中、上层军官,以便保持这几个军团的绝对忠诚可靠;而人力的不足则从这座城市中大量的债务奴隶中抽调,充当士兵与基层军官军事奴隶;
至于南方的军团,则充斥着好吃懒做的喀林德流氓地棍,以及杂七杂八的、不知从哪里来的逃亡奴隶、罪犯、流浪汉,甚至还有女人……成分极端复杂,军纪极为败坏;不过它面对的压力最轻,因此这一切都可以忍受。
按照“鸬鹚行动”的方案,殷戍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城内的“鹫”军团,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挑唆,使得这支“内卫部队”同“红隼卫队”产生某种激烈的冲突……退而求其次,也要全力控制住北方的“野牛”军团,以这支北方的边防军为主力夺取城市;而东方的那两个军团,即便不能控制,也要尽量使其保持中立——毕竟他们扼守着东方防线,一旦崩溃,潮水般的亚述人、或者加喜特巴比伦人将会冲垮整个喀林德城!
而南方的军团,则干脆任其自生自灭……
……至于那支传说中的骑兵军团,唉,还是先证实它的存在吧……
一想到这里,殷戍便开始仔细观察走在队伍前方的那群宫廷卫队的武士了。
“红隼卫队”,他的胆大包天的计划之中的劲敌,最危险的对手。
根据伊南娜公主提供的情报,这支卫队的80都由希克索斯人组成。
这个问题殷戍想了很久——他一直无法理解,一直审慎地游走于大国之间、小心翼翼地维持外交平衡、对国家安全无比看重的苏穆阿布大王,为什么会把“保卫宫廷”这般极端重要的事务交给一支异族的雇佣兵?为什么他会信任这样一个同本城毫无渊源的武装集团?……更何况这个“异族”,在整个近东世界都有着最臭的名声。
是因为坚如磐石的信任?是因为金钱?是因为外交关系平衡的需要?还是因为深厚的历史渊源?……
连伊南娜公主都搞不清楚的问题,他更不可能透彻了解了。
他紧皱着眉头,对抬轿外面那个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因为他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了。
统治者以在本地毫无根基的异族为心腹,其实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无数次发生过——例如,安史之乱前的唐玄宗。其实,这也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无数统治者玩了无数遍的老把戏——各种势力的牵制与平衡。
他突然想到,苏穆阿布大王也这么玩,正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喀林德的这几个军团,已经“藩镇”化,或正在“藩镇”化的路上了。
唉?说好的“喀林德是一个坚强、统一的、‘军国主义’的国家”呢?
难道那位高居王座、具有崇高威望的大王,和他那位人人爱戴的王后,并不像殷戍想象中的那样,对喀林德的武装力量有着百分之一百的绝对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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