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我修来的好福气,在破仙柱上走了一遭,竟也还残喘留了一丝妖灵。我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到金德星君府上的,只知晓当我醒来的时候,已如眼下这般,是个没有人形,不会说话的光点。
金德星君特意让小童寻了个琉璃做的仙罩,将我养在其中。恐怕是因为如今只靠这一丝妖灵苦撑着,若是再有闪失,我这小命便当真不保了。
可我本就是只聒噪的小妖,眼下既没了人形,又说不了,端端是要急个半死。好在金德星君虽每日定了时辰将我养在这琉璃仙罩中,一日之中却也有大半时间任我在府中乱窜。
然而我最喜欢待得地方,无疑还是府前的那棵梨树。
梨花姐姐虽时常同我说话,可我却难发一言来回应她。只得让自己的妖灵一闪一闪,好让她知道,我在听。
她说的多是我离开金德星君府后的事,说那误落入星君府上的小花妖因贪恋人世繁华,还是求了金德星君将他送下凡去了。还说从不知府后的仙果长的这般肆意,从前我还在的时候,常常偷吃仙果,倒也不觉得。我走了之后,倒时常能瞧见金德老头儿拿着烂掉的仙果子哀叹,道是若我在,绝不会任由这些仙果被浪费糟蹋了。
梨花姐姐说了许多,却唯独不提九重天上的事,我猜想或许在我醒来之前,金德老头儿早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只是原本梨花姐姐常会说些九重天上的趣事。可此番我历了破仙柱后,她却什么都不说了。
如今我是这副模样,她瞧不见我到底是何神情,我亦说不出心中所想。但我仍期许着能听到九重天上哪怕丁点的消息。灵华君可有寻过我?可知我因对帝姬不敬而被束在了破仙柱上?又可知我侥幸留了小命一条,回到了金德星君府上?
这些疑惑在我心中反复盘旋着,让我整日整夜都不得安然。
自破仙柱回到金德星君府上已有些时日了,但仍没有丝毫消息从九重天上传来。这日我方从琉璃仙罩中被放出来,跃上梨花树的枝头,便见梨花姐姐掩了嘴,看着不远处是桌旁的金德星君,同我笑道:“你走了之后,他因得没人斗嘴,本是闲散慵懒了许多,打理了仙务,成日便是坐在那石桌前发呆。可这几日也不知怎得,倒是执了仙卷常来读读,勤勉得很。”
听到梨花姐姐这番话,我原本想回应一笑,可扯了扯嘴角才发现自己不过也只是周身的柔光闪了闪。不过梨花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好奇起来。金德老头儿素日里最不喜读这些仙卷,用他的话来说,那便是看得“头昏脑涨,南北不分”。现下瞧着他眉头紧蹙,一脸认真的模样,倒也是前所未有。
我从树枝上飘飘然地落下,一跳一跳地蹦到金德星君跟前,正欲朝着他那仙卷上瞧去,看个仔细。不料金德星君却猛地一抬手,桌上的仙卷便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而我也被顺势拢在他宽大的袖中。
这冷不丁的一招,叫我懵了半晌。正在他袖摆中横冲直撞地寻一个出口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却让我的心瞬间揪在了一处。
“我来同你下棋。”
这寥寥几字,却让我再无挣扎之力。乖乖躺在金德星君的袖摆中,像是被抽尽了全身气力。
袖摆轻晃了晃,金德星君似是起身朝着灵华君见了一礼:“君上有些日子不曾来了。”
我屏气凝神,想听听久违了的声音。然而却只听到灵华君轻轻叹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说。
不消片刻,我便听到棋子落定在棋盘上的轻响。
彼时我瞧着灵华君同金德星君下棋,总是要盯着灵华君,视线不挪动分毫。也只有在最后一字落定之时,瞧见金德星君那皱巴巴的模样,才知晓他又输的一败涂地。
我虽瞧不见他们的神色,却在金德星君的袖摆中,隐隐觉得他今日这盘棋下得很不走心。
论棋艺,他是不敌灵华君,可对于下棋这件事,他却也十分认真。恐怕也正是因为如此,灵华君才会喜欢同他下棋,毕竟博弈之中,总是要费上一番气力,或许这趣味不在输赢,是在你来我往的对局之中。可也正因得棋艺不敌,金德星君每走一步棋,总是要深思熟虑一番。只是今日这棋局,我在他袖摆中却感察到他频频落子,可见这心思压根不在棋局之上。
果不其然,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后,灵华君便先开了口:“看来今日让星君为难了。”
金德星君素来是不藏着掖着的脾性,听到灵华君这般说,索性将手中的棋子复又丢回棋盒中。
我猜他是将手中搁入棋盒内搅了搅,“哗啦哗啦”一阵轻响后,便听得金德老头儿倦怏怏地应道:“实在无心应局,还望君上见谅。”
灵华君略一沉吟,便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过是来寻你打发时间罢了。”
金德星君收回手,轻轻在袖摆上抚了抚,声音变有些喑哑:“有句话想斗胆问问君上。”
“但说无妨。”灵华君还是那般平平淡淡的语调。
像是怕我逃出来一般,金德星君将袖口紧了紧便沉声问道:“将那朱雀小妖送于君上,君上可是不喜?”
听到这话,我的心咯噔一下,恨不能即刻生出一双手,封住那金德老头儿的嘴来。他为何要问这般叫我不堪的话语?将我那般不管不顾地丢在天宫,我便知晓灵华君自然是不喜我的,即便并非不喜,也是不在意的。我同他天府宫花亭中仙果子并无二般,在园中待着也好,摘下来奉到瑶台仙会也好,都没什么紧要。于他,我怕只是这样的存在而已,可偏偏金德老头儿还要问出这么一番话。被困在他袖摆中的我,才是真真儿的欲哭无泪。
“你这般想?”一贯语调平稳的灵华君却微微提了提声音问道。
我自然是一惊,显然金德那老头儿也没料到灵华君会这样说,语气中亦有些迟疑:“君上这话是......”
“倾玉她......的确是聒噪得紧。”
从灵华君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明明该是嫌弃的语气,可不知为何,我却隐约听到了一丝暖然的笑意:“我初初知晓她,并非是你将她送我的那日。”
灵华君的声音一如往常,仿佛没有丝毫波澜,可我却已是悸动不已。
“来你府上下棋的第一日,我虽瞧不见,可却听见她在枝头吵闹的声音。”灵华君的语调忽然变得柔软:“我在天府宫住了这么久,一贯都是安静的。初时听到她这般吵闹,未免有些心烦,若是你留心些,大抵能瞧出最初的那几局棋,我下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袖摆中听到金德老头儿略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不免悄然一笑。只怕他一心都扑在棋局上,自然是不会察觉到灵华君的心不在焉。更何况,那般心不在焉的情况下,他也输了七千七百局,这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更没脸面。
也不知灵华君有没有察觉,不过他似乎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继续说道:“可不知为何,久而久之我却已经习惯了这聒噪,仿佛这声音就该在此处。同这梨树一样,同这石桌一样,都该在这里。你也晓得,我这双眼伤了之后,视物并不算清晰。我虽隐约瞧见她总是藏身在梨花后,可也只有她出声时,才能确切寻到她藏身之处。”
灵华君这番话着实让我欣喜不已,我并不知,他是那般早便察觉了我。我原以为自己躲藏在梨花姐姐身后看着他,他是从不知晓的。却不知原来他一直都清楚地知晓。
“君上。”我听到金德星君沉沉唤了一声。
灵华君低沉一笑:“在你此处下棋久了,听惯了她聒噪吵闹的声音,一回到天府宫,反倒有些不适。我那府中太过安静,安静到让我有些无措。我只好时常来寻你对弈,一来同星君下棋,着实有几番趣味。二则也是听听这吵吵嚷嚷的声响,才不会如同待在天府宫那般焦急。原本是想同你讨了去的,可你既是应允这小妖在你府上落脚,又容她吃了府中那些仙果,退了妖气,又生了仙骨,想必也是十分喜欢她。我若开口,只怕会让你为难。”
金德星君静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君上并非厌恶这小妖。”
“又怎会厌恶?”灵华君应道:“星君既肯割爱,我自是欣喜不已。”
听到这番话,躺在金德星君袖摆中的本小妖已不知魂在何处。只觉得如同躺在一片软绵绵云朵之上,心神恍惚。
“既然君上知是割爱,为何却将她送去瑶台仙会侍奉?就算是送去瑶台仙会,可君上又怎忍心看着他入了琉璃大殿,被束在那破仙柱上?”一瞬间,金德星君似是十分气怒,竟责问起灵华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