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黎是跟沈浩东一同回国的,那天除了沈家,钟柏修也派了车子到机场来接人。此时C市已是深秋时节,气候严寒,她扯了扯围巾,拉出一点遮住口鼻:“麻烦你跟叔叔说一声,让他不用麻烦了,等我有时间了我会去看他的。”
司机是个老实人,看看她又看看正把行李放进沈家车子的后备箱放的沈浩东,欲言又止。
钟黎装作没看见他的为难,转头看向旁边不远处的正跟男人撒娇的女人,女人保养得很好看着很年轻,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她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最后她踮着脚在男人脸上亲了又亲,两人相拥着进了机场大厅。
她垂眸沉思,沈浩东放好行李后绕到她身边,大手拍上了她的肩膀:“真是个香饽饽啊,你是跟他走还是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她抬头看向司机,朝他道了声“辛苦”后就转身上了沈家的车子。
沈家的司机还是以前接送她和沈浩东上下学的司机,她简单地打了招呼后就靠在后背上休息,沈浩东是个话唠,上了车就和司机七扯八扯,从他们的谈话中,她知道沈夫人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起来招呼佣人收拾他们的房间,知道海兰姨早上亲自去了菜场买菜,同时也知道沈浩南前几天出差去了新加坡。
从机场到沈家,一路上畅通无阻,在车子开进庭院大门后佣人就跑着进了屋子,不一会儿,沈夫人在管家海兰姨的陪同下出来。
司机把车停稳,佣人过来开了两边的门,钟黎坐在后座没动,透过车窗打量着外面的一切,或许是离开太久,明明是很熟悉的地方,她却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没有太多的惊喜也没有多少激动的感觉,抬手揉了揉眼睛,紧接着又在自己脸颊上捏了一把。
沈浩东被她这样的行为逗笑了,打趣道:“不会不认识了吧?”
钟黎看着她,很直接的回答道:“我有点紧张。”说完,她又像是求救般拉住他的袖子,“怎么办?”
“这是回自己家,又不是别人家,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果然亏心事做多了不好。”
沈浩东说的亏心事是她当年一声不吭奔赴斯坦福上学的事,因为这事儿,沈夫人郁结了好久,各种矛头直指沈浩南,那段时间,家里处处都是低气压。
钟黎瞪他,他只是笑着回给她一个后脑勺,潇洒离去。
庭院里很热闹,沈夫人拉着宝贝儿子上下打量着,佣人围在他们边上,他们每一个人都高兴地笑着,她坐在车里看着外面,迟迟没有下车。
“阳阳,怎么还不下车?”
她转头,只见海兰姨正弯着腰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抬起手朝她挥舞着,默念了不知多少遍的台词此时都变成了最简单的一句话:“海兰姨,好久不见。”
“你还知道好久不见?真是没心没肺的丫头。”
她下了车,绕到她身边去拉住她的双手:“我现在回来了,要打要骂随便你。”海兰姨在沈家工作了几十年,钟黎小时候没少跟着父母来沈家串门,和她自然也是熟悉,加之后来她在沈家寄住,她的生活起居也都是她在打点,如果说沈夫人是她第一觉得歉疚的人,那海兰姨毫无疑问是第二位。
“我可不敢,到时候你跑了可全是我的责任了。”
她放下她的双手,随后捧着她的脸呵呵笑着:“我保证哪儿也不去了。”
“我不相信你。”
“真的。”她抬起右手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这些我们一会儿再说,你阿姨让我喊你过去。”说着,海兰姨拉着她就往沈夫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钟黎扁了扁嘴巴,正想着要不要继续厚着脸皮时,耳边传来了沈夫人的声音。
“阳阳,你过来。”
闻言,她转过身子,谄笑着朝沈夫人挥了挥手:“嗨,阿姨,我回来了。”沈夫人看着她并没说话,她讪讪地摸着耳朵朝她走了过去,“你……还好吗?”
“如果我说不好呢?”沈夫人神情淡淡地说着,年过六十的她依旧雍容典雅,“你是盼着我好呢还是盼着我不好呢?”
钟黎呵呵笑着,说道:“当然是盼着你好了。”
沈夫人指了指正被佣人往屋里搬的行李:“你就是这样盼着我好的?”
钟黎语噎,偷觑沈浩东一眼,却见他正看戏似的看着她,神情好不怯意。
沈夫人见她不再说话,优雅地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披肩,淡淡道:“先进屋吧。”说着,又看向赵海兰,“海兰,你把饭菜热热让他们吃饭吧。”
钟黎如遇大赦,不想,沈夫人临转身时眼神状似无意地从她脸上扫过:“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海兰姨的厨艺一如既往的出色,她一边吃着饭一边拍着马屁,就想着她高兴了一会儿能帮她说说话,可沈浩东毫不留情地点破了她那点儿小心思:“我妈憋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让她发泄发泄,别说海兰姨,就算我哥在也帮不了你。”
这是她从进门到现在第一次有人提沈浩南,沈浩东在她面前提沈浩南是家常便饭,在国外时她总是随便他说,总之她不理会就是了,可这一次,她却不像以前那样平静,说不出为什么,她默默放下筷子,端过海兰姨盛好放在一边的汤,一勺一勺地舀了往嘴巴里送。她在想,如果今天沈浩南也在家里,那将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钟黎不是很饿,随便吃了点后就从餐厅出来了。
客厅里,沈夫人捧着茶杯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在专门等她。
她停下脚步,在原地站了会儿,努力挤出笑容后故作轻快地朝她走了过去:“阿姨。”
沈夫人放下杯子,微微仰着头看她:“坐吧。”
沈家没有多大变化,客厅里摆着的家具还是以前的,唯一不同的是棋牌室的麻将桌被搬到了外面来,落地窗前多了几盆盆栽。在她的印象里,沈夫人一直是一名优雅地贵夫人,就像此刻,她在她的对面优雅品茗,姿态从容。
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在内心深处经历过一番小小的斗阵后,抬头看她,轻声说道:“阿姨,我一走了之让你为我担心了,对不起。”旧事重提,不免伤感,她偷偷瞄了沈夫人一眼,只见她已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认为的你做错的地方?”
“啊?”她一愣,原本酝酿好的情绪一溜烟跑掉了,这会儿只剩下疑惑了,“那我还有哪个是错的?”
沈夫人静默了会儿,说:“你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不计较,可你走了以后就和家里没有联系了,你觉得这样好吗?我当闺女一样看待的姑娘突然就跟我不亲了,我担心你,去问柏修,他跟我说你挺好,我就想为什么我要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在干什么还要去问别人?是不是我们这么些年一点情分也没有?”她倾身上前把杯子直接搁在了茶几上,杯子和茶几相撞发出很大的声响,惊得厨房里忙碌的海兰姨和还没吃饱的沈浩东齐齐走了出来,两人都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
她低头看着围巾末端的流苏,良久后才开口道:“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怕你让我回来。”
“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沈夫人轻声询问。
她点头,默不作声。
一时间,客厅里变得很安静。
沈夫人扯下披肩平摊在交叠的双腿上,手指指着上面的花纹来回滑动:“晓颖把你托付给我,我说了我会照顾好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事实证明我没照顾好你,本来就已经觉得对不起她了,结果你又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你是好好的回来了,可要是你到我死的那一天都还没回来。”她抬头,目光落线墙边复古落地钟的钟摆,“我还有脸面去见她吗?”
沈夫人的字字句就像是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或许是提到了她父母的缘故,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部涌了上来,钟柏林夫妇去世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三,那时候除了知道学习就是暗恋的小丫头感觉自己的天塌了,她的人生又一次脱了轨迹,胸口堵得难受,她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掉眼泪,可最后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最后,她被海兰姨扶着回了房间,沈家三楼几乎是她一个人的地盘,她趴在床上哭得肆无忌惮,海兰姨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阿姨说话重了点也是担心你,当初浩东说去旧金山工作,她没有反对,想想浩东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让他单独出过远门?还不不放心你一个女孩子在那么远的地方,身边有个人照顾着她才安心?”看着她耸动的肩膀,她不由感慨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也苦,凡事看开了就好了。”
海兰姨走后,沈浩东上来安慰了一下,顺手给她带了条热毛巾,他蹲在床边,双手抵在床沿撑着自己的脸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委屈?心里特难受?”
她把毛巾覆在眼睛上,沙哑着声音道:“我委不委屈难不难受和你有关系吗?”
沈浩东摸着下巴,沉吟一声:“作为观众,看到你真情流露,自然要有点掌声,也难为你哭得这么卖力了。”说着,他还真鼓起了掌,掌声停止,他看着她一本正经道,“当然了,我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哭完了睡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你可以出去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沈浩东走的时候关上了门,她仰躺在床上,眯眼望着屋顶的水晶灯,房间里的灯和窗帘都是新换的,摸了摸依旧湿润的眼角,再次拿了毛巾覆在眼睛上。
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庭院里的灯都亮了起来,她在窗前站了会儿,随后去了卫生间。额前的碎发上沾了水珠,湿哒哒地黏在脸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着说不出的狼狈。
楼道里的壁灯是亮着的,她沿着环形楼梯缓缓而下,隐约能够听到楼下的交谈声,本以为是沈夫人和海兰姨在说话,可在她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时,她看清楚了客厅里坐着的人,沈夫人背对着她坐着,她对面则是坐着钟柏修。
她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朝两人走去,在钟柏修跟前立定:“叔叔。”
钟柏修微微颔首,尽管是坐着,却依旧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沈夫人朝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等到她坐下后,钟柏修沉声道:“司机跟我说没接到人,我过来看看。”顿了顿,他转头看向沈夫人,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她这次回来不走了,我打算把她接回去住。”
沈夫人面露难色,可是不等她开口,钟黎挺直了脊背看向他:“我不跟你回去,我打算这几天把东西收拾好了搬到清水湾去住,那里距离我要工作的地方也很近,上下班很方便。”
“你工作找好了?”钟柏修声音平静,可细看之下仍能发觉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打算去哪里工作?”
“一个学长开的会计师事务所。”
“一定要去那里工作吗?”钟柏修紧盯着她看着,那眼神像是在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可以给她安排更好的工作。
她点头:“我和学长已经说好了,下周就去报到了。”
见她态度坚定,钟柏修不由缓和了态度:“这个就随你好了,但是你要住在清水湾我不同意。”
“为什么?”她问,神情倔强地看着他,“我完全可以自己决定住在那里,你要我跟你回去住,我有权利拒绝。”
“阳阳。”钟柏修柔和了声音,脸上也渐渐流露出慈爱的表情来,“你一个人住外面我不放心,你跟我回去住,我好随时照顾到你。”
她避开他的眼神,对于他的好意,似乎一点也不领情:“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像是车子引擎的声音,海兰姨开了花房的门出来,笑着朝沈夫人道:“是浩南回来了。”
沈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和钟柏修好好说话,自己则是起身朝玄关处走了过去。
门开了,屋外的冷风吹了进来。
她抬头看向对面眉头深锁的人:“叔叔,如果你不同意我住清水湾,那我只能一直住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