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荷醒来时已经是在秀水村的家中。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目光正对着东边的窗棂和窗前那盆蕙兰,晨光仿佛极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漏进屋中,落在蕙兰墨绿的叶子上,也落在她的脸颊上。
门外不断传来声音,有汲水摇井的辘辘声,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小奶狗馒头不时发出的一声呜咽。
唯独没有人声。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现上面已经缠上了绷带,脑袋有些昏沉,但并不痛,只是肩膀活动时会泛起一阵阵的酸痛。
她用没伤的那只手扶着床沿,悄无声息地挪下床,去到门口,打开门,正看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小院。满院花木仍旧生机勃勃,根茎处有水湿的痕迹,似是刚浇过水,井台上也有水痕,打水的桶还湿淋淋地放在台上。
对面厨房中忽地走出一人来。
他微微低着头,手中端着一个木盆,盆里放着一些未洗的菜蔬,走出厨房门便要向井边去,眼角余光却忽地瞥到对面穿着中衣脸色苍白的小姑娘。
“襄荷!”
他的眼中泛出不容错辨的惊喜光芒,木盆掉落地上,他却不管不顾,只跑上前来,一把将襄荷抱入怀中,“你醒了、你醒了,真好……”
他的声音不似往日那么无波无澜,从昨日到今晨,变故突生,一家三人只有他还清醒着,即便村民们都热心相帮,但从昨夜到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这个偌大的清冷庭院。
他整夜都没有睡着,心脏被恐惧撕扯着,挤压着,仿佛棉絮一般被随意揉搓成任意形状。他不时查看兰郎中和襄荷的情况,期盼着他们忽然睁开眼,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是没有,从出事到早晨,两人都一直昏昏沉沉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面容安详地仿佛只是在睡觉。
他开始后怕,怕是不是那药膏出了问题,他应该再等等的,等到确信无误后再给他们上药,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将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好心”施舍。
天边泛出一丝鱼肚白时,他坐在兰郎中的床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仿佛回到了幼年。
那时他身体羸弱,家中兄长们常拿他的身子打趣,一向温柔的母亲便不假辞色地将兄长们一顿好训。似乎还有那人的身影,那高大的,仿佛迎光而立的轩昂身影,他一身甲胄,光将甲胄镀上一层金色,将那人衬得仿佛下凡的神将。
他开心地跑了过去,伸出双手,叫着“爹!爹!”
可那身影却迈开脚步,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叫喊般,步伐坚定地迈向前方。他急了,他哭喊着,使出所有的力气追赶,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光中消失。
然后身边忽地变得昏暗,他蜷缩在肮脏的泥潭中,污浊的潭水快要堵塞他的口鼻,耳边不断传来女子尖利绝望的哭喊,以及无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喝骂。
幼小的心脏仿佛炸裂开来,想要张口,潭水却涌入口中,想要挣扎,四周却无一物可依附,潭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女子的哭喊,男子的喝骂,统统消失无踪。
……
“小孩,你可愿跟我走么?”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清朗朗,稍微带着些北地的口音。那口音让他觉得有些安心。
常驻北疆的兄长们,还有那人,他们每次刚回家时,便有一段时间别不回口音,说话总带着些北地的腔调。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小手放入那人的大掌中,手被握住的那刻,空洞洞的胸膛中,仿佛有什么再度跳动起来。
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木怔怔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望向床上,就看到兰郎中呼吸平稳,却仍旧昏迷不醒的样子。他起身,将被角掖了掖,又去了襄荷所在的东厢房,却看到襄荷也在沉睡。
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半晌,他开始打扫庭院,扫地,浇花,打水,洗菜……
然后,他便看到了虽然脸色苍白,但却仍然稳稳地站着,仿佛被急雨拍打过后又很快站立起来的野草一样的襄荷。
陈旧的木门忽然传来拍打声,伴随着的是田大婶的大嗓门,“刘小子,开开门儿!”然后又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小荷,我是菁菁,你怎么样了呀?你好了吗?”
刘寄奴赶紧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田大婶和田菁,田大婶手里用个小簸箕端了满满三大碗的饭菜,田菁牵着她的衣角站在旁边。
田菁一眼就看到东厢房门口的襄荷,看着她头上缠的绷带,小姑娘立即红了眼,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哇!小荷你总算醒了,我好害怕!呜呜……”
襄荷抱住她,胸膛里涌出一阵暖流,哄小孩一样拍拍她的头:“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爹呢?”终于哄好了田菁,襄荷看着望着刘寄奴道。
刘寄奴低下头,声音低低的,“在东间……还没醒。”
襄荷的身形晃了一下。
田菁要扶她,她却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东间。
兰郎中睡的东间是襄荷一手收拾的,摆设十分简单。床靠北面墙壁,上面挂着用碎布旧衣拼成的帐子,同样的帐子襄荷床上也挂着一顶;床尾是盛放杂物的大柜子,柜子顶上放着郎中行医时用的家伙事儿;床头处放着个矮墩,充作床头柜,上面放着兰郎中搜集来的几部医书,已经被翻地起了毛边儿。
兰郎中识字不多,那医书看了许多遍,却仍有许多地方看不懂。襄荷对古文也不擅长,更何况那书上还有许多医学术语。她最初去爬登天梯,便是因为想弄懂那医书上的意思,好回来跟兰郎中讲解,只是后来觉得经义坪上可以学到许多东西,才逐渐养成了爬登天梯的习惯。
兰郎中平日躺在床上最爱拿着那几本书琢磨,遇到不懂的就把襄荷叫来,父女俩凑在一起猜测着书上是什么意思。
此时矮墩上的书摆放的整整齐齐,还是昨天临行前的样子。
襄荷打起帐子,就看到帐子内仿佛在沉睡的兰郎中。
他面色有点苍白,但并无痛苦的神色,好像只是累极了睡一觉,气息也并不紊乱。襄荷在床边坐了会儿,确定郎中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便问起大夫的诊断来。
刘寄奴将林大夫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迟疑了下,才又将那药瓶的事说出。
襄荷怔了一下。
被驴车甩出去后,她的前额撞在了地面上,当时她脑子便有些昏沉,起来后却又被马蹄踢到肩膀,身体像个轱辘一般在地上滚了几滚,本就混沌的脑子更是滚成了浆糊。
她努力维持着神志,眼皮却还是越来越沉重,闭上眼的最后一瞬间,模糊中好像看到那马车的帘子掀开了一角,露出一截金丝滚边儿的墨色衣衫下摆。
此后的事便再也不知道了。
原来那车里的人还留了一瓶药。
她将那瓶药拿到鼻下轻嗅。
“芙蓉叶、冰片、没药、麝香……这是金疮药的成分,枣仁、丹参、五味子……这是安神助眠的,还有些……闻不出是什么。”
襄荷自小对气味敏感,尤其在辨识花香上,同是月季,品种不同香味浓淡便有轻微差异,寻常人都难以分辨,但她却能将这轻微的差异区分出来。兰郎中发现她这个本事后,便想训练她辨别药材气味,只是奇怪的是襄荷对其他味道却没那么敏感,练了许久也只能分辨出一些比较明显常见的药材气味。
“爹应该没事。”她忽然朝刘寄奴笑道,“睡这么久是因为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像我也是睡了这么久。”
刘寄奴望着她。
襄荷塞上药瓶,看着兰郎中的脸,定定地说:“爹很快就会醒来了,很快……”
田大婶自己去了厨房,将带来的饭菜腾到兰家的碗碟之中,端到东间让襄荷跟刘寄奴吃饭。刘寄奴丝毫没有胃口,正要婉拒,便听到田大婶道:“郎中福大命大,好人有好报,一定逢凶化吉,你们两个小的先把自个儿照顾好了,不然你们倒下来谁来照顾郎中?难不成还指望村里人?先说好了,你们要是把自己饿坏了,可别指望我伺候你们!”
“田大婶,多谢。”襄荷朝田大婶投去感激的笑,端起碗筷,对刘寄奴道:“先吃饭,说不定吃过饭爹就醒了呢。”
刘寄奴只得也端起碗筷。
田大婶和田菁走了,襄荷刚端起用过的碗筷要去刷洗,刘寄奴便抢过去:“我来!——你守着兰叔。”
襄荷拽了下碗碟没拽动,也就随他去了,只吩咐道:“剩下的饭菜放在锅里用热水温着,待会儿爹醒来好吃。”
“嗯。”刘寄奴轻轻应了声。
看着刘寄奴端了碗碟去厨房,襄荷又坐回床边。兰郎中仍旧睡得安稳的样子,除了额头上那一圈绷带,完全看不出是个重伤之人。
襄荷双手五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挤压出勒出青白色的印记。她看着兰郎中的样子,只觉得头脑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
这里不是前世所处的二十一世纪。
这是古代,是百姓性命如草芥的古代。
即便与前世的古代有许多不同,即便襄城据说已是难得的太平乡,却仍旧有着鲜明的阶级划分,上位者肆意妄为,下位者如履薄冰。
她将目光投向院中那一院花草。
穿越之后,曾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挣上钱,跟老爹过上好日子,然后可以安心地莳花弄草渡此一生。如果能找到个顺眼的好男人嫁了那固然好,找不到的话也不将就,就这么一个人过着也无所谓。
安心囿于这一块小小的天地,守着小小的愿望努力拼搏,觉得总有一天能够达到目标。
她的愿望仍旧没有改变,但是,这样的世道,会让她有实现愿望的机会么?而即便实现了,又能不能守住?
刘寄奴回到东间时就看到襄荷在发呆。
他踱到床前,默默地与她一起守着兰郎中。襄荷看到他,自呆愣中回神,朝他笑了笑,然后又扭头盯着兰郎中。
刘寄奴的心仿佛被那笑扎了一下。
“襄荷。”他突然出声叫道。
“嗯?”襄荷回头望他。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在翻车时……没有抓住你。”
本来可以的。
他虽然自小体弱,却三岁时便开始跟着兄长们扎马步,下盘功夫很扎实,所以在车翻地那一瞬间便紧紧地抓住了车沿,很快便固定住自己。而如果在固定住自己的时候,腾出一只手抓住襄荷,襄荷完全不会被甩出去。
但他迟疑了。
在自己的安危和襄荷的安危冲突时,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冲突时,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自己。如果换成兰郎中,他或许会不假思索得伸出手,但是,襄荷只是相处没几天的人。即便她是兰郎中的女儿,却也无法在短短几天之内让他交付出全部信任。
等他回过神想去抓襄荷时,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他再一次说。下一次,他绝不会再迟疑。
他低着头,像是被自责与愧疚压垮了身躯。
“没关系的,”他听到襄荷说,“没有谁有义务对别人的生命负责,所以,不用内疚,也不用自责。”
他的头却垂地更低了,他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那些话梗在喉咙里无法说出口,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敢接触阳光一样。
又过了许久,忽然听到她轻轻地说:“我可以叫你哥哥么?”
他猛地抬起头。
“以后,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妹妹,像是亲的一样,好么?”
他放佛做出什么重要决定似地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