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天梯的石阶砌地十分宽阔,可以并排容纳五六个人行走还绰绰有余,襄荷与宁霜一前一后爬着,却只零星遇到十来个人。这些人多是穿着朴素,看上去家境一般的学子,年纪大小不等,但起码都在十岁以上。
世上不止孙氏一个觉得爬登天梯会累坏孩子的父母。参加书院考核的学子说到底还是世家子弟占多数,而这些世家子都有银子或有门路在峰上弄个暂时住处,因此都是早早地先便上了峰,养足了精神等待考试。也只有如宁霜这样家离得近,又没有足够银钱的人,才会在考试当天来爬登天梯。
长长的登天梯上,除了前后相距几十米的位置有几个人影,便只有襄荷与宁霜两个沉默的身影。
因为孙氏的事以及方才那一番说教,襄荷实在懒得再与宁霜交流,加上爬山本来就累,她便更加不想说话,只闷头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
她速度不算快,但很均匀,几乎没有停歇,一口气便爬了将近一半路程。宁霜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要跟她说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艰难地紧跟她的脚步。
襄荷偶尔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虽然满脸疲累,却一直咬着牙没有叫苦,心里这才舒服一些,觉得他跟孙氏到底是不一样的。
又爬了一会儿,路旁伸出一棵歪歪斜斜的黄槲树,树干粗大,足有几抱粗,歪斜的枝干上挂了数条红绸。
襄荷顿时精神一振。
这棵黄槲据说是登天梯建造之时便已存在,原本便已生长了数百年,只是因阻拦了道路,树根以上便被齐根截掉。因生长年日已久,又是在土壤稀薄的半山腰上,树根便扎地盘根错节,格外扎实,十分不易挖掘。于是当时铺台阶的匠人偷了个懒,只将树身截去,而未将根一并斩除,径自将石板铺在被截地平整的树桩上。谁知第二年春天,被砍掉树身的黄槲老根发新芽,新芽从石板之间小小的缝隙之中钻出,最终硬生生将石板撑裂。
据说当时的书院院长听说此事后感叹黄槲坚毅不拔的品格,阻止了欲要将黄槲树根与新芽一并掘起的匠人,令其自由生长,而登天梯也因此在此处向一旁拐出一个弯,为这棵黄槲留出一隅空隙。
巧合的是,黄槲生长的地方恰巧是登天梯的中途,看到这棵黄槲树,便知道登天梯已经爬了一半。据说有些学子吃不得苦,爬登天梯爬不到一半便打了退堂鼓,这些学子自然见不到这棵颇有来历的黄槲树,而那些撑过前头九百九十九层台阶的学子,无一例外地都爬到了终点。
这个说法有些绝对,也不知真假,但许多学子都深信不疑,甚至还形成了一个习俗,即爬登天梯前准备一条红绸,红绸上用彩色绣线绣上平生志愿,爬到黄槲树处便将红绸系在树上,待到三五年后学成离院,再度从登天梯离开时,再亲手将红绸解下,之后无论身居庙堂之高,抑或江湖之远,红绸总不离身,意谓不忘初心。
眼前这些红绸有新有旧,但最新的也已经经过了一年的风雨淋蚀,红绸颜色已经发暗,绣线也不再鲜艳,但绣线勾出的字迹却仍历历在目,既有披肝沥胆矢志报国的豪言壮语,亦有哀民之艰体恤苍生的仁心仁德,看似狂妄天真,何尝不是赤子雄心。
襄荷却不管这一树红绸上的学子抱负,只是为路途过了一半而开心,她扶着黄槲树身,深呼一口气,终于回身朝宁霜说了一句话:“宁大哥,已经爬了一半——”
话说到一半,却在看到宁霜的样子时瞬间卡住。
宁霜看上去情况非常不妙。
他瘫倒在石阶上,喘着粗气,脸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剧烈运动后脸上没一丝红晕,反而苍白如纸。喘了一会儿气后,他喉咙“咕哝”滚动几下,随即便捂着胸口,惊天动地般地咳了起来!
这景象实在有些吓人,襄荷一时竟然呆住,旋即反应过来便赶紧轻拍他后背,一边焦急地询问:“宁大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她知道宁霜身体一向不好,却没想到会不好到这个地步,眼前这模样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运动过度后的反应,看上去倒有些像哮喘!
哮喘严重时可是会死人的!
听了襄荷的话,宁霜艰难地眨了眨眼,旋即胸口便剧烈地上下起伏,喉咙中发出拉风箱般的粗哑嘶鸣。
襄荷急得简直要哭了,脑子里拼命地想着哮喘的急救方法,可想到的几个都要需要药物,她没有任何药物,只能将他的身子向后放平,使其呼吸道顺畅,然后大力拍打他的后背。
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样子,宁霜的呼吸终于稍稍平顺一些,但还是微微有些喘,他勉强深呼吸了一下,强笑着朝襄荷道:“不用担心,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碍事,我休息一会儿便好。”
襄荷却不敢信他的话,她虽不是大夫,但也跟着兰郎中耳濡目染许久,见过许多对自己的病不以为意,觉得熬熬就好,最后却越熬越坏,甚至直接一命呜呼的例子。
宁霜这个样子,再上山无疑是找死。
因此她当即就要下山求救。
宁霜却死死地拉住了她:“不要!小荷,求求你!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我娘已经等不起了,这次我一定要考入书院,错过这次又要等一年,我娘等不起!”
他说地急切,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红晕,却衬得脸更加白了,而他情绪一激烈,原本已经平顺的喘息瞬间又急促起来。
见状,襄荷只得停下,但却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只有手还在继续大力拍打他的背。
呼吸再度平顺一些,宁霜便又盯着襄荷的双眼,无力地喃喃着:“求你了,小荷……求求你……求求你……”说着说着,无神的眼里便冒出豆大的泪珠来,一滴滴无声地落在登天梯的石阶上。
襄荷眼里不由涌起一阵酸意,她低下头,不去看宁霜的眼睛,也掩去了自己眼中的水光。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之前孙氏的作为,可理解不代表谅解,相反地,心中反而更加涌起一股对孙氏的埋怨来。
既然知道自己儿子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逼着他来爬登天梯?!不入书院又怎样?入了书院就代表一路坦途么?镇上学馆又不是没出过秀才!
可随即便又想到,宁霜犯病恐怕还有她的原因,只因她一路未停,宁霜因为之前的事便咬牙在后面跟着,所以才会撑不住犯病,偏偏她心里还有些生他的气,一路上并未多关注他,不然若是早发现一些,也不至于到了现在这样。
一时间,埋怨、自责、担忧等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简直乱成一团麻。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宁霜的呼吸已经基本平顺,他捡起因方才倒下而跌出书篓的笔墨等物,扶着黄槲树,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小荷,走吧。”
襄荷心乱如麻,见他这样子,知道再劝也无用,跺跺脚,一把将他背上的书篓拿下,背到自己背上,快步迈了几个台阶,随即转身,凶巴巴地道:“不许走快!累了就出声!再喘起来我就是拖也要把你拖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