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海尔伦斯的景色是萧瑟,在其西面与之接壤的卡玛兰就是荒芜。
天地苍茫,人迹罕见,若非车辙碾压的痕迹始终可辨,李云都怀疑自己已然迷失方向。
行到下午,他再次拿出地图对照着辨别了一下,这里应该有一个小镇的,可入目的只有荒野、寒风、以及飘雪,根本没有村镇。
骑着马又向前赶了一段路,仍旧是一派荒芜。
他觉着不对劲,他告诫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判断,若是连这基本的自信都没有,那他在这世上还能依靠什么?
戴住缰绳、调转马头,一路往回走,行到他判断是村镇所在地的区域,跳下马,细细观察,大约花费了一刻钟,终于发现了一点端倪。
碎石路,被掩埋在尘土与荒草中,离的稍远一点,都很容易错过,可近距离查看,就觉出刻意来了,这种隐藏是认为的,做的很巧妙。
李云牵着马,一边走一边用脚在地上不时划拉着,尘土及薄薄的落雪被推开,露出了下面的碎石,多年人来人往的踩压,已经让这些碎石与土地浑然一体,并不平整,但能感觉到岁月赋予的真实。
“路是真的,那么镇子呢?”李云提出疑问,顺路而行,然后路突然断了。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看前方的景致,看远处的景致,看飞雪在风中飞舞……片刻之后,折身从另一匹马身上卸下行囊,取了绳索拴住马腿之后,打开行囊开始着甲。
他已经不再是骑士,板甲还给了教廷,如今使用的是一套淘来的重皮甲。
虽然是二手货,可这物件就像是撑开的鞋子,使用起来往往比全新的更舒适、使用,关键就在于会不会选。
装备停当后,将行囊收拾利落,嚼吃了两片肉干,少喝了些水。
随即之间拽出阔剑,深吸一口气,在碎石路的尽头向前一跨。
便是这一步,他就进入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外围被浓重的雾包裹着,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有雾霭,但比较稀薄,像是大片的轻纱又或蛛网,散布在虚空中,没有特别固定的位置,同时也并不均匀。
他向后退了几步。
果然,环境并没有变化,他的身周仍旧是浓雾。
“结界迷雾”他的脑海里自然的就蹦出了这样的信息。
或许是因为迷雾的原因,这里的天色要比外面昏暗,差不多是傍晚时的光照度,整个世界都显得阴沉沉的。
镇子就在他的前方,似乎是刚下过绵长的小雨,到处湿漉漉、水腻腻的。
空气并不清新,而是充斥着陈腐的味道,就像是有太多的牧草霉烂。
小镇中看不到灯火,看不到炊烟,也没有人迹,虽谈不上破烂,但那种屋门半开、酒瓶在道上横躺,散架的箱子和工具随意丢在道旁等等凌乱景象,仍旧给人一种阴沉、荒弃的感觉,十分的不美妙。
可李云却清晰的感觉到,他的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熟稔信息,仿佛他非常非常习惯这种环境,就像是一名待工多日的老皮匠,再一次进入到充斥着臭皮子味道的工坊一般。
他拎着剑,剑尖斜指着地面,步履沉稳的向着镇子行进。
当他跨过那半敞着的镇门,似乎看到镇子的深处有紫红色的光芒闪了一下。
之后不久,他就听到了某种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有人在呢喃叹息,隐约轻微。
当他清晰的看到镇厅那相对庞大的身影时,周遭多了一些清晰的响动。
他停下脚,支着耳朵聆听,脑海中继续浮现念头,“脚步声、衣物的摩挲声、还有重物在地上的拖动声。”
之后不久,一个个身影就从道路两旁的建筑阴暗中显现,不过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些家伙的眼睛,荧黄色的、透着那么点绿意,那显然并不是人类的眼睛。
李云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脸小陶醉的道:“当我见到诸位,会然就有种心情愉悦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咻!距离他最近的一头非人用手中的粪叉捅刺来回答他的疑惑。又猛又疾。
李云仅仅是单脚向后一小步,并且上身小幅度的后侧仰了一下,就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
不仅如此,他的这个动作,还是旋身攻击的铺垫动作。
“以铁和火之名!”大声宣读的同时,他持剑的右手拇指摁在了剑格中心的蚀刻符纹上。
这符纹看起来像是荆棘缠绕的有着水滴头的十字架,它在李云的世界代表男人、铜元素、生命、以及权能。
缠绕这权能符号的荆棘是立体的,它的刺刺破了李云的拇指,鲜血渗入,阔剑剑脊自下而上,符文一一亮起,它的含义是:铁乃执着、破坚!血乃火焰、净化!
淡淡的、如同火焰般摇曳的红光随着符文的明亮而遍布剑身,之后剑刃仿佛被扔进了炼炉处理过一般,变得红亮、并且透着亮白,仅仅是剑刃如此,其他部分仍旧是原本的铁色。
这些变化都是一刹那的事,就在李云旋身舞动阔剑的过程中已然完成。
非人粪叉捅刺落空,李云则从叉杆的一侧借旋转而抡圆了阔剑一扫,直接切下了这非人的头颅。
切口平滑泛光,并在下一秒冒烟燃烧,火焰瞬间就遍及这非人全身,那干瘪且水湿的躯体,仿佛根本就是枯柴蒙着一层油皮,一点点火星就燃了个通透,似乎不彻底烧成飞灰就决不罢休。
当这人非人的躯体在火焰中扭动,嘴巴胡乱的一张一合发出‘咔嗒’声的时候,李云已经主动找上了一个新的敌人。
这家伙是个大块头,它试图将那柄用铁砧做锤头的大锤抡起来,它的动作看起来迟缓,可当李云接近时,却猛的加速,大锤在破空的怪啸声中,带起一片残影向李云轰然砸下。
面对似憨实奸的大块头,李云并未闪避,而是执剑迎上,在其跳动着鬼火般光芒的癫狂眼神中,阔剑的剑尖就那样毫无畏惧的点向铁砧。
喀!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中,毁掉的不是相对轻薄的剑,而是厚重的铁砧。
宛如珠宝师破开钻石时的精妙一点,坚实的铁砧以这个点为核心,瞬间龟裂崩碎成了很多块!
大块头明显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铁砧的突兀崩毁让它重心失稳,身体前跄,李云趁机跨步向前,与之错身而过时,翻动持剑的手腕,轻轻一抹,大块头的脖颈上多了一条明亮的线,随着其跪地,头颅从脖颈上震落,一边滚动,一边燃烧。
呜!奇特的锐啸声中,一抹黑影疾速飞来。
李云头都未转,旋身撩剑。
叮!宛如击打火石般火星四溅中,一物被崩飞。这时李云才用眼角余光观察,是飞梭。
“农夫、铁匠、现在是织女吗?”
果然,在十几米外的阴影中,现身的是穿着长裙、挽着发髻的一名妇人,她双手连挥,被烟雾般的黑色光芒包裹的飞梭自她手中矢射而出,发出‘呜呜!’的破空怪啸,并在空中留下烟尘般的轨迹。
叮叮叮!李云转动手腕,边推进边舞剑,飞梭被阔剑的磕、挑、砸、撩、扫、不断的将飞梭击飞。
织女发出金属刮擦般的尖叫,努力加快手速,双臂都带出了残像,而她宽大的裙袍中,仿佛藏着无数飞梭,用之不竭。
桀桀的笑声中,有瘦小的身影从一侧的屋顶飞扑而下。
李云双脚点地,向后弹身疾退,手中的阔剑仍旧有条不紊的击打着飞梭,相比之前,他这时的动作也明显有所加速,只不过并不像织女的动作般幅度大,而是灵活运用着手腕的技巧,阔剑在虚空中舞出一团团剑花,就像是有着发光边缘的花瓣在不断绽放。
瘦小身影一扑不中,自空中抛投,投掷的竟然是自己的脑袋。
与此同时,李云的左手猛的张开,显现出掌心中带血的符纹。
自开战之后,他的左手便在默默酝酿,包括用指甲刺破皮肤,蘸血划下痕迹。
血绘的符纹爆发出艳红的光芒,如同一团炉火,就在这炉火中,无数如丝的红线迸射,四散向空中、以及地上,凡是之前被李云击飞的飞梭,都被这红线卷裹着点亮,就像是一枚枚焚烧的木炭,看不到多少明火,但有光、有热。
轰!投掷的头颅在被剑光绞碎的瞬间发生猛烈的爆炸,腥臭的浓汁飞溅。
李云适时咬破舌尖,向前喷吐,红色的氤氲随着这喷吐出现,腥臭浓汁在这光雾中焚烧,但仍旧有体积较大的,在焚尽之前就落在了皮甲上,伴随着青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他的脸上也被溅了一滴,当下就像是被烟头烫了般,出现了焦痕。
可这些并没能影响他双手各自的操作,飞梭仍旧被剑花接住,而数十枚被点亮的飞梭,漂浮到空中,随即被那红丝投枪般卷裹着抛射而出。
这些飞梭与织女矢射的形成鲜明的差异,它们在飞行时,破风如被吹燃而发亮的香头,橘金发白的光芒亮丽非常,尤其是在整个小镇阴沉黯淡的色调映衬下,璀璨且充满一种勃勃的生气。
可它们并非为带来新生而存在,而是在华美光鲜中为旧有的事物开启谢幕仪式,不管其针对的事物是污秽扭曲,又或仅仅是破损和陈旧。
燃烧的飞梭命中那些正在赶来、或酝酿攻势的非人,令其变成一堆堆人形篝火;燃烧的飞梭激射在宅屋的墙上,爆起大捧的火星,随即宅屋也被点燃。
越来越多的宅屋起火,越来越多的非人在燃烧中释放着最后的一点点活力,街道湿漉漉的硬石反映着熊熊的火焰,整条街都在扭曲的蒸腾、或摇曳的光焰中颤栗。
毁灭在蔓延,屋梁发出吱吱扭扭的**、哔哔啵啵的咒骂、以及不时喀嚓一声大响的绝望吼叫,然而,它是温暖的、灼热的,那种如冰水寒潭般的沁凉寒意和沉沉死寂、在这样的毁灭中被彻底驱逐,连同蛛丝般的雾霭、滚滚的浓烟,滚出了这个镇子。
小镇四周的浓重迷雾尚未完全消退,但天穹已经被打开,有风吹入,令火焰们愈发欢快,有雪飘落,跟火星一起在空中起舞,让周遭的景致陷入一种迷离的美中。
织女已经停止了矢射,它遭受了最大的挫败,它那满含怨毒的攻击,全部被对手利用,化作毁灭的烈焰颠覆了这个原本‘静谧、祥和’的小小世界。
“背叛黑暗的罪人,我诅咒你!”织女大声嚎叫,结界的破损让它身上的虚假褪去,腐烂发黑的裙袍,几乎已经是一条一条,黑色的光雾弥补了那些本该露肉的空隙,形成了一种别样的纱裙效果,实际上它有个专门的称谓——幽魂衣。
一半真实,一半虚无,幽魂衣只有那些灵魂力量强大到可以直接驾驭物质的灵魂才能拥有。
它本身并无贬义,只不过织女的样貌,实在无法让人将之往美好的方向上联想。
真实的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死气,就像是墓穴中陈年的古尸。
不过古尸可没办法妆点自己早已腐烂的毛发,但它可以,它像幽灵一般,有着显性的能量外观,虚影一般,附在古尸上,呈现出来的就是朦胧的半透明人脸、以及内里的焦黑尸骨。
对于织女的犬吠之言,李云笑着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回应,左手高举,默颂咒语。
炉火般的红光中,爆出更多的艳红丝线。
这以鲜血绘出的符纹,当初可不是专门为了控制飞梭准备的,控制飞梭,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变化,真正的意图现在才展现。
纤细丝线像是小河中的长长水草,在虚空中舞动,不过它们引来的并非是鱼群的啄吻,而是纯黑光星的汇聚。
一开始时,这些纯黑的光星像是被粘附在粘棒上的蒲公英,仅有不多的一些被丝线捞住,可很快,这些丝线就成了搅动一池水的根源,越来越多的光星从四面八方汇聚,像是有无数的细小飞虫在随着红丝的摇曳而成群起舞。
李云猛的一握,巨量的纯黑光星,就随那猛然缩回的光丝,向着他的左手聚拢而来,并在极短的时间里形成了龙卷漩涡。
织女先是瞠目结舌,随即醒转,张臂发出如同乌鸦呱噪般的嚎叫道:“是黑暗精萃!黑暗精萃!这怎么可能!”
随着光星的吸取,李云的左臂开始栗抖,继而传遍全身,在他的手臂上,颜色变黑的血管浮凸,黑色沿臂而上,很快,就连脸上都浮现出黑色的血管,而皮肤则在变红,像是只被煮熟的虾,竟然在冒热气。
“呕噗!咳咳!”李云连着喷吐几口黑乎乎的粘稠物,这些粘稠物就像是淤泥,还夹带着血色、冒着热气。
他又啐了几口,才擦抹着嘴角道:“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
他心里还有些奇怪,暗忖:“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么做?”
织女看着李云身上散发出的黑曜石般的纯黑光芒,连眼眸也变成了纯黑色,痴痴的道:“黑暗光辉!竟然是黑暗光辉!莫非您也是一位萨拉神使?”说着它单腿跪地,向李云施礼。
李云皱皱眉,织女给出的两个概念,对他都没有任何触动,如果第一个还能理解为对他目前这种状态的描述,那么第二个就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道:“说说你吧,是谁唤醒的你,将这个镇子弄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神使大人,我是遵照令一位大人的指示在看护这里。”
织女巧妙的避开了直接给出答案,却又等于是回答了问题。这让李云意识到,这织女应该是受到某种契约束缚的,不能直接回答一些敏感问题。
李云心道:“既然你觉得我是神使,那我不妨代入一下。”
他肃声道:“世人懵懂而不知神的恩与威,需要唤醒、需要点悟。我虽不是代神布道的使者,却也知晓神是要让世人知道它的名、它的道。像这里般遮掩隐蔽,如何布道?又怎样传名?我得去找这位布道者理论一番,他在哪里?”
织女被唬住了,她答道:“墓……”
轰!刚说出一个词,织女的身体就猛烈的爆炸开来,李云手疾眼快,飞身捞住了一枚奇特的挂坠。
这挂坠上下的边缘像是柳叶、又像是人的眼线,一向左、一向右,形成超出核心的小小尖锐,就像是眼线在眼角飞挑而起。
在这银灰色框体中央镶嵌的并非什么宝石,而是菊石,绿色的、螺旋的、中央的脐是黑色的,乍看起来很像眼睛。
这小东西之前想要遁走,如今落在李云手中,仍旧不老实,一挣一挣的。
织女则彻底灰飞烟灭了,显然那位让它看护这里的大人,实施的是双保险,不但有契约,还有诅咒,某些禁忌词一旦被提气就会触发,现在炸的满目都是毒虫、蛤蟆之类的尸体,虽然李云不晓得是个什么名堂,却也知道绝对是恶毒的。
之后,李云对小镇展开了清理,虽然仍旧有一些活尸,却都是些无脑货色,也就将脑袋当炸弹扔的活尸娃麻烦点,其他的都不够看,至少对他而言,那点速度和力量的加成意义不大,至于恐惧气息,也就是能震慑一下普通人、或冒险的新丁吧?
清理干净之后,他从镇厅中找到了维持结界的核心物品,一本邪典。
说来好笑,整个小镇都被污染成了普通人逗留稍久一些就会乱心伤体的黑暗之地,唯独放置结界核心的镇厅是干净的。
这究竟是蒙蔽上天的刻意为之,还是风暴眼般的自然现象,李云就不得而知了,但他至少知道,设计这一切的没安好心是真的,那本邪典,开篇记述的一些术法,精妙而又实用,一点点小小的代价,就能换来极佳的效果,很容易引发人性的贪婪。
并且,寻找邪典其余部分的过程同样是个陷阱,它们都是设置结界的部件,包括八色菊石,和一张蛛丝编织的书皮。
这些物品全都埋的十分隐秘,并且有着黑暗的诅咒,可惜它们遇到了牛嚼牡丹般的李云,靠着鲜血之术,他能够轻易找到散发着黑暗能量的这些物件,依赖血火之威,任是诅咒陷阱设计的多巧妙,烧尽了维系的能量,也就无力启动了。
然而陷阱仍旧存在,邪典书皮上共有九只眼,算上他从织女那里得来的那枚绿色菊石,便正好够,赤橙黄青蓝紫黑白,差的就是绿色菊石。
很明显,这是个心理学的陷阱,花费了巨大气力,甚至有可能是一系列的牺牲,最后仍旧差那么一个节点,人会很自然的想要补全,以求完满。
一旦有这心思,便算是入坑了。
李云将八颗经过祭炼而宝石化的菊石镶进书皮的眼眶中,看了看那枚挂坠,轻轻哂笑:“我偏偏不拆。”
不过有个问题还是很让他伤脑筋:织女所言的墓,究竟是指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