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万寿节当天。
这一日,皇帝辍朝一日,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及其家眷皆是进宫恭贺,宫门口的街道上竟是比平日里早朝还要拥堵。
足足候了近半个时辰,尚书府的马车才在宫门口停下。
红日破晓,天光大亮。
众人下了马车后,贺氏等一行女眷由宫人引去了凤鸾宫。
凤鸾宫中,脂粉漫香,衣香鬓影,早已经到了不少命妇,一个个都按着品级着了大妆,一眼望去,身份高低,一目了然。
正殿中放了几个冰盆,温度恰到好处,角落里的掐丝珐琅香炉里冉冉升起缕缕龙涎香,在殿内弥漫开来。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光鉴如镜,映出模糊的人影来。
上首的凤座上,皇后身着一袭华丽的翟衣,腰环玉革带,头戴九龙四凤冠,珠光宝气,雍容华贵。
贺氏和端木绯一进正殿,这些命妇都朝二人看来,殿内静了一静,跟着众人又各自交谈。
祖孙俩不疾不徐地踩着大理石地上前,恭敬地给皇后屈膝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神色淡淡地瞥了贺氏一眼,随口道了声“免礼”,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句,就打发了二人。
一个宫女就领着贺氏去一旁入座,另一个宫女却是对着端木绯屈膝道:“端木四姑娘,大公主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众目睽睽下,贺氏自然不会为难,笑容慈祥地让端木绯自个儿玩去。
于是,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端木绯笑盈盈地来到了舞阳身旁,被舞阳招呼着在她身旁坐下了。
两个小姑娘对于其他人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径自说着悄悄话。
“端木四姑娘,”舞阳故意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听说贵府这些日有些‘热闹’,本宫还以为你这几日会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呢……”
宫里的事大多瞒不过人,四公主涵星求贵妃让端木绮万寿节当日进宫的事早就有不少人听说了,对于舞阳而言,在瞧热闹之余,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要是端木家这回真的不让端木绯来,她就用自己的名义把人请来。
端木绯楞了一下,心领神会地笑了,对着舞阳眨了眨眼俏皮地说道:“公主姐姐,民以食为天,怎么也不能亏待了我自己是不是?”
舞阳打量着端木绯的小脸,唇畔的笑意更深,又道:“难怪本宫瞅着你像是……圆润了一圈。”
说着,舞阳忽然有些手痒痒,真想在端木绯白皙可爱的脸颊上捏上一把。
“那当然!我还在长身子的时候呢!”端木绯理所当然地点头道。
从前汤药不断,总得忌口,这不能吃那不尝……好不容易现在什么都能吃了,她才不会委屈了自己呢。
两个小姑娘笑语盈盈,眉飞色舞,就算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也能感觉到她俩聊得颇为投契。
凤座上的皇后自然也把这一幕收入眼内,先是微微蹙眉,随即眉眼又放松了下来,眼神柔和而慈爱。
自打楚青辞没了以后,这都快半年了,女儿也不曾理会别的姑娘,时常一个人闷闷不乐的,也就与这个端木绯还算说得上几句话。
这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皇后一边想,一边优雅地捧起了一旁的粉彩茶盅,才放到嘴边,就听殿外传来一片略显尖锐的语笑喧阗声,引得殿内众人循声看向了殿外。
只见四五个三四品命妇以及几个年轻姑娘簇拥着一位伯夫人来到了殿外,说说笑笑。
一瞬间,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奇怪,不少命妇皆是交头接耳,眉眼之间露出淡淡的嘲讽之色。
端木绯也看了过去,淡淡地扫了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却见舞阳面沉如水,直愣愣地看着那伯夫人右手边穿着水绿色衣裙的少女。
正是她们前些日子在露华阁见过的那位庆元伯府的杨五姑娘杨云染。
十五岁的少女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眉如远黛,唇若花瓣,乌黑浓密的青丝绾了繁复的牡丹髻,插了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凤钗,衬得那巴掌大的清纯小脸光彩照人。
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美人胚子。
“无耻!”舞阳用低若蚊吟的声音喃喃自语。
端木绯怔了怔,脑海中忽然想起了那日在露华阁的事,那天她就隐约感觉到舞阳和杨云染之间似乎暗潮汹涌,彼此都对对方带着浓浓的敌意……
难道说……
端木绯眸光一闪,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今上一向自诩风流才子,不仅后宫三千佳丽,且三下江南期间,那些个风流逸事就没断过,甚至还有坊间的说书人编过什么皇帝微服私访记的段子。
这些年来,不少人家都投其所好地给皇帝送过美人,这杨家可以送一个落水的婕妤入宫,就能再送一个杨五姑娘。
不过这种话题自己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也不能放在嘴上说,端木绯也只能装不知道,捻起一块芝麻奶酥卷说:“公主姐姐,这个奶酥卷味道真好,香甜酥软,恰到好处。”
舞阳斜了端木绯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她的右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也跟着捻起了一块奶酥卷,放入唇中,眸子一亮。
这几人已经走到了皇后近前,恭敬地行了礼,皇后心里虽然瞧不上杨家,却仪态万方地和她们说着话,不见一丝异状。
皇后越是这样,舞阳越是心烦,连原本香酥的奶酥卷似乎都变得黯然失色了,转头对端木绯道:“我们出去走走。”
端木绯从善如流,两人就款款走到了皇后跟前,舞阳直接道:“母后,儿臣想与端木四姑娘去御花园走走。”
皇后对女儿一向有求必应,含笑应下,又让其他姑娘也别拘束,可以去御花园走走,一会儿再去畅音阁听戏。
这些年轻的姑娘们也正闷得慌,三三两两地随舞阳和端木绯离开了凤鸾宫,正殿内空旷了些许。
现在还不到巳时,东边的旭日冉冉升起,四周空气清新,叽叽喳喳的麻雀声不时地随风而来。
姑娘们说说笑笑地漫步于雕栏玉彻、游廊曲径之中,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御花园。
这时,就听一个娇柔如夜莺的声音笑吟吟地响起:“大公主殿下,二公主殿下,难得今日人多热闹,不如我们一起玩迷藏怎么样!”话语间,杨云染上前两步,对着两位公主福了福提议道。
二公主正是贪玩的年纪,意有所动,而舞阳却是根本不屑与之为伍,不客气地说道:“你们自便,本宫想四处走走。”
她也不管四周有些僵硬的气氛,就直接带着端木绯朝花园的西北方走去,留下一道道面面相觑的目光。
八月的御花园比之三月初仿佛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香,丹桂似火,银桂如雪,金桂若金,繁花满枝,清香四溢。
当阵阵微风拂过时,枝头的桂花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如同下了一场花雨似的。
这花这景让漫步其中的人不由得就心情开阔了起来,二人赏赏花,弄弄草,吹吹风,在花园里走了半圈后,就看到不远处的一片高大浓密的银桂树下,七八个姑娘正在一起玩捉迷藏,其中一个人蒙着眼睛四下游走,其他姑娘小心翼翼地躲藏着,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伏。
舞阳并不打算加入,就与端木绯一起去了一个湖边的凉亭里小坐,随意地喂喂鱼。
鱼食纷纷扬扬地撒入水中,一下子就引来一大片赤红的鲤鱼甩着尾巴游来,就像水下盛开了一朵巨大的红花似的。
“喵呜!”
忽然,一团圆滚滚的橘影从一旁的玉簪花丛里窜出,吓得一个少女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然后蒙着眼睛的粉衣姑娘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得意洋洋地说道:“抓住你了!”
说着,粉衣姑娘一把扯下了脸上蒙眼的锦帕,笑眯眯地递给了对方,“杨五姑娘,该轮到你当‘鬼’了。”
杨云染落落大方地笑道:“路姑娘,那你可要躲好了,莫要被我抓住了。”
那只橘猫看着二人又“喵”了一声,嗖地撒腿跑远了,紧跟着就见一个蓝衣宫女慌慌张张地走来,行礼道:“没吓到两位姑娘吧?”
“不碍事。”杨云染对着宫女微微一笑,那粉衣姑娘也是笑道,“早听说宫里多狸奴,看来传言非假。”
所谓狸奴就是猫,宫里养了不少猫,有些是嫔妃养的,有些则是御膳房那边养来防老鼠的。
蓝衣宫女又屈膝福了福,就追着那只橘猫走了。
另一个小宫女帮着杨云染用锦帕蒙上眼睛后,迷藏游戏又开始了。
其他姑娘飞快地四散开来,躲在了一棵棵银桂树后,有人屏息,也有人故意发出些声响引着杨云染过去。
青春少艾的姑娘们那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随风传到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那缕缕花香般,勾人心魂。
须臾,就见三四个男子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锦袍的男子自前方的几丛玉簪花后走了出来。
正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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