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世子大婚。身为质女,本不能前去观礼。不想竟收到了请帖,如今自己被囚在质女府不得出去,他怕是想借此机会让我能透透气罢。不枉相识多年,也算是有心了。
蔺若几日前便被送回来了,倒是开心得很,叽叽喳喳论着几日的趣事,而自从那夜过后,我便极少见着楚凉,若不是偶尔见他在后院抚琴,甚至要生出他已离开的错觉。不过如此也好,若是时时遇见,多多少少总会有些许尴尬,不如不见来得畅快。
宫中送来的膏药颇是管用,竟将疤痕一并去了,仿佛从未挨罚一般。这样一想,思绪猛然飘到几日前凌瑾王亲临质女府的事上。我自杀未遂,索性解开心结,总之万事总有个了断,保住性命无虞是多少人无法做到的,至少我还有口气儿在。只是解开心结怎会那般容易,总需做些有纪念意义的事。于是,我巴巴地跑去树下将珍藏了许久的桂花酿刨了出来,在石桌旁坐下,月下独酌好不惬意。不醉不归自然是极好的。
我正喝得起劲,忽然一声“王上驾到”当真是大毁风景,吓煞我心。我指了指门外,朝边上站着的蔺若道“我是出现幻听了?王上…来了?”继而自嘲般的一笑“王上怎么会来呢?”
蔺若猛地夺过我手上的酒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小姐,快醒醒酒。真的是王上!”
我还未来得及多做反应,便听见一声轻笑,这声音?却是王上无疑。我的酒伴随着这声轻笑醒了大半。
“本王以为质女会过得极是伤情,理完公务便来看望。不想质女的生活竟如斯惬意。”凌瑾王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戏谑。
我直愣愣跪了下去,借着酒兴胆子也比平日里肥了,瘪了瘪嘴,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王上,然璃虽是端国质女,打小却在凌国长大,不懂什么深奥的道理,却认准了一件事。”
我直勾勾盯着他,也不顾身份有别。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斟酌好。?“饭可以乱吃,锅却不能乱背啊。”
我故作泪水涟涟,一把鼻涕一把泪向他诉苦“可怜我在凌国无亲无故任人戏耍。”
戏折子里是怎么写的来着?我冥思苦想,猛地抱住王上的腿,将眼泪蹭到他身上。“王上,您可要为然璃作主啊!”
王上心疼地一把拉起我,语气严厉却不失关切。“这样大的人了,怎的还是说跪就跪,说哭就哭?”他拿手擦了擦我的眼泪,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我不禁有些欣喜,觉得王上浑身金光闪闪,神圣不已,比那些个冷冷淡淡的主儿好了千百倍不止。这样一件小事,也要他亲自登门?这是一位何等贤明的君主?世子他委实好福气,竟有这样好的父王。
“你与我说说那日的情况吧。”皇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也不在意衣裳上被蹭上的眼泪花儿。呃,难道平日里听闻王上有洁癖之事,是谣传?
我渐渐止了抽泣,故作深沉的模样。开始正儿八经地叙述,只是略过了遇见世子那一步“然璃那日不过出门闲走,不想秦贵人的贴身婢女来请然璃去贵人宫中小坐。然璃自知没什么发言权,只得应了。本以为贵人是个好相与的,哪知她见了然璃,竟然从怀里拽出件厚实的衣物,告诉我她是假孕。其后不由分说地朝我撞来,屋外一干宫女早早候着,只等听得声响后一应而入,营造出小产的痕迹”说到这里,我暗自观察了下王上的神情,脸色似乎越来越黑。
王上上前握住我的手,一脸凝重地开口说道“好孩子,待世子大婚完毕,本王一定彻查此事,好还你一个公道。这段日子,还是要委屈你了。”
我心下松了口气,皇上竟然信我,我以为没有人会相信我的。我眼中闪过泪花,大大方方地说道“不委屈,不委屈!”
“嘶~疼。蔺若,你轻点儿。”我头皮吃痛,思绪又飘了回来。酒醒之后也只模糊地记得这些,老脸有些发红。
“小姐,今日要穿哪件衣裳?”蔺若眨巴了眼,指了指几件衣服。我看了看,都不喜欢。“如此华丽做甚,谁人不知端国质女自幼清贫,如此这般,自然是要穿件符合身份的衣裳。”我随手挑拣了件寻常的衣裳,摸摸淡紫色的衣料纹理,不甚华丽,也不至于太过素净落人闲话。“呐,就这件吧!”
“再绾一个流云髻,别这梅花簪吧!”我嘟囔了声,便任由蔺若摆弄,眼皮子有点沉,上眼皮和下眼皮似乎是在打架,真是冤枉,近几日有些太兴奋,打从皇上来过,噩梦是不做了,只是半夜做梦总是笑醒,还是睡不到一个好觉啊!
模糊中有人轻轻推了我一把,我转了个身。拍开她的手,呢喃了句“别闹!”
蔺若在耳边吼道“小姐,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
我惊坐起来,捂了捂耳朵,胡乱就着桌案起身“蔺若,你这样很容易嫁不出去的诶。”
蔺若有些委屈,跺了跺脚。“谁说我要嫁人?”转身欲走。
我慌忙拦住她“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
蔺若立刻展颜,委屈的情绪立刻消失无踪。“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入宫时尚有些早,蔺若拉着我就要去梦漪宫。正是宣国公主宣兰莺暂时的住处。听闻王上有意让她入住世子宫中,可这位公主认为自己还未出嫁,需得避嫌,便先自请住在梦漪宫了。这般兰心蕙质的妙人儿,我瞧着也甚是欢喜。
梦漪宫中,一美人身着红色婚服,唇红齿白,顾盼流转间自是一番风情,一众宫婢正在为宣兰莺上妆,我在一旁暗暗观察,令我惊讶的不是她姣好如新月般灿烂夺目的容貌,而是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娴雅气质,以及淡漠疏离的情绪流露,仿佛今日大婚之人并非是她,竟有一股子置身事外之感。
“这位是然璃姐姐么?我从宣国而来,你从端国而来。相遇在凌国,真是很有缘分呢!”察觉到我的目光,宣兰莺也转头直视我,真诚一笑。
我被这笑容打动,也笑了笑“那是自然,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宣兰莺的发髻方成,众人正欲为她带上头冠。“姐姐,我可以唤你然儿么?这样唤你,估摸着会亲切一些?你也可唤我莺儿的。”
我走过去,取过那头冠,仔细为她带上。“自然可以。这世上唤我然儿的想来也不多了。”
见我面色黯然,她担忧地说道“是提及然儿的伤心事了么?”
我展颜一笑,歪头看她“莺儿这样大好的日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因为区区小事而伤心?”
“其实本来不该我来的,只是义姐忽然失踪,只好由我来了。”宣兰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一缕忧愁。“幸好世子待我不算太差。”
世子那逢场作戏的模样,的确不算太差。我顺着把话说下去“若是他欺负了你,你只管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便是。”
不便多待,我辞别宣兰莺后便在御花园闲坐,处处皆是一派红艳艳之色,好不喜庆。
而后我去御膳房溜达了一圈,心中甚是欣喜,也不枉走这一遭,看来今日可以大饱口福了。
御膳房。
“小桃酥~马蹄糕~熟粉团~蝴蝶卷~唔尊滴好好次哦~”我蹲在桌下,一道道美食摆在我面前,我心满意足地享用,而无人发现我的存在。忽听得远处锣鼓喧天,偷偷掀开桌帘一角,不知何时,御膳房竟无一人了。莫不是吉时已到?我拭却嘴角残渣,忙不迭起身。
婚宴设在长乐宫,望着尚空的主位,心下猛松一口气。幸甚,来得还不是那样晚。随意寻了一个不易被瞧见的位置坐下,却忽然发现身旁还有一人,竟是…楚凉?
依据礼节,太子盛装华服前去梦漪宫将新娘子接至东宫。竟不想,这东宫与梦漪宫竟是隔的十分远的。
“新郎新娘到!”
众人立刻伏下身,呈尊敬状“参见太子殿下,宣国公主!”
我正磕着瓜子,顺着人群的目光朝门外望去,手下利落的一顿,继而恢复正常。
凌漾正欲摆手唤众人请起,又听得一尖声起。
“王上陈贵妃到!”
众人立刻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道“参见皇王上贵妃娘娘。皇上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凌瑾王不怒自威。
看来皇后当真是被禁足,竟连亲生孩儿的婚礼都不能出席。
“吉时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将目光投向凌漾,却见他正深深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未看错,宣兰莺没有动,而她的手正在颤抖。似乎心中不愿?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宣兰莺的肩,宣兰莺浑身一震,这才缓缓弯下腰。
“礼成!送入洞房!”宣兰莺被一众嬷嬷宫女拥着进入洞房。
我只觉得手边的荔枝酒好喝得紧,一杯一杯下肚,竟全然不顾会醉了。酒杯又空了,我伸手欲斟满,酒杯却被人夺走。我扭头瞪那罪魁祸首。
楚凉邪魅一笑,语气尽然是玩味。“你那婢子未免太不尽心,总让你一人待着。如今你若是醉了,我可不会带你回去。”
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拿起一旁的荔枝酒猛灌。一坛毕,挑衅般望他一眼“我可不会醉!”说着竟觉得头脑发昏,眼前的楚凉似乎变成了三个,我使劲甩了甩脑袋,眼神有些迷离。再抬眼,不禁感叹,“好生俊俏的公子啊!”
楚凉眼神古怪地望着我,拉着我就要出去。我被他拉扯到殿外,天不知何时黑了,冷风吹得人打颤。
这美人是气急败坏了?我纤手挑起人下巴,捏着嗓子道:“美人儿,你便从了我吧!爷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楚凉脸色一黑,阴恻恻道:“你醉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脑袋有些沉,手中紧紧握着一件黑色外袍。昨日是醉酒了?我似乎调戏了楚凉。还唤了他一声“美人儿”?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我鸡皮疙瘩瞬间掉了一地。蔺若正巧走进来,我疑惑地问道:“昨日我是怎么回来的?”
蔺若一副惊世骇俗的表情,朝我愤愤道:“是楚凉公子抱你回来的。你还拽住他的外袍,死活不让他离开。口中油嘴滑舌一副浪荡模样,最后还是他将外袍留在这儿了,方得以脱身。”
我顿时羞愧难当,昨日怕世子大婚,蔺若伤情。便一人前去,怎知贪杯至此。真真令人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楚凉现下人呢?”我捂脸问道。
蔺若一脸崇拜的模样道“公子早已起了,正在院中看书。”忽然恢复严肃神情道:“你可要好生道歉。”
你究竟是谁的奴婢呢?
我理了理蓬乱如鸡窝的头发道:“知道了,知道了!”
梳妆打扮后我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情态,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向后院。
花树下白衣男子正轻轻翻着手中的书卷,察觉到人来,也不抬头,只淡淡问道:“醒了?”
我一拱手,满是歉意地向他道:“昨夜然璃轻薄了公子,还望公子莫要在意。”
楚凉抬头嗤笑出声,一举一动甚是优雅。意有所指“无妨。毕竟质女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想起刮风下雨那一夜,我央他留下陪我那件事。怒瞪“那一次是你情我愿,哪里算是我的过错!”
他凤眸上挑,起身一把勾起我的下巴,调侃道:“昨夜质女就是这样轻薄了在下”他靠近我,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质女还问我,可愿从了你。”他看着面前脸红的女子,退开几步,笑容有些邪气。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有些局促。“我那是醉了。你何必与一个醉鬼计较!况且不过几句言语戏弄,你竟受不住了?”
楚凉不在意地收回手,优雅地开口道:“质女可是差点毁了在下的清白。”
我一顿,装作波澜不惊的模样,实则有些心虚道:“我何时毁你清白了?”
楚凉拿起案上的书,转身欲走。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倒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夺走了在下珍藏了十七年的初吻罢了。不过质女莫要肖想楚凉再吻回来。”无所谓的一笑,便消失在人视线之中。
而我的心中已天雷滚滚乌云密布,捂住自己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般的心。这委实有些对不住楚凉,只是,这似乎也是她的初吻啊!
午后,阳光明媚。
“蔺若,你尝尝这栗糕滋味如何?”我拿着一盘不明物灰头土脸地从厨房走出来,见到蔺若,双眼迸发出精光。
蔺若听到栗糕,近乎欢呼雀跃,当见到盘中黑不溜秋的糕点时,用无比怜悯的目光看向我道:“小姐,您亲自做的糕点自然是要第一个给楚公子的,您不是还想改日向他郑重地道歉吗?依奴婢看呀,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去吧!楚公子定然会无比感谢小姐你的!”
我随手拿起一块糕点细嚼慢咽,温柔体贴道:“第一个试吃的可是我,不过的确该给楚凉一份,让他尝尝本姑娘的手艺!”
我慢悠悠走到楚凉房门口,礼节性地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我思量他许是不在,便将栗糕放在桌上,留张纸条便是。怎知刚进门,便见到屏风之后有男子正在穿衣。
“哐啷!”我手中的盘子落地,碎片四溅。
“什么人?”依旧是楚凉清冷淡漠的声音。
青天大白日,我甚是没出息地捂着鼻血跑了出去。
我晓得楚凉生的俊美无双,只是身为女子,我虽不知如何是为倾国倾城之貌,亦未亲眼见过多少如花似玉的美人。只是若是将我与皇后,秦贵人相提并论,我自然是不输于她们的,秦贵人薄有风姿便受到皇上的如此宠爱,只是帝王宠爱,实在是我所不屑得到的。
如今,我竟隔着屏风遥遥一望楚凉更衣的场景,便喷出鼻血来。不想我竟已至饥不择食的地步?
直至现在,我的脑海中依旧是楚凉优雅淡然穿衣时的模样。我顿觉鼻腔一热,捏了丝帕捂着,低声哄骗自己道:“忘了罢…快忘了罢。”
“你要忘了什么?”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微微疑惑。
我猛地抬起头,尴尬地笑道:“没什么!”旋即想要起身,奈何蹲在草地上时间久了,腿脚便有些麻木,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倾去。
楚凉已略穿戴齐整,只是胸前衣衫随意地微微敞开,精美的锁骨若隐若现。我只觉一双温暖的手环住我的腰,沐浴后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人忍不住想轻嗅,我终于“啊”地叫出声来,慌忙用五指遮住眼睛,再慢慢展开几条缝隙,一张精致的容颜放大在眼前。一时竟忘记了另一只手还搭在楚凉身侧。
良久,楚凉放开我,清冷淡漠道:“你可看够了?”
我讪讪地缩回手,佯装淡定道:“看够了…看够了!”想来我还是要同楚凉仔细解释一番我的一派好意的,旋即正了脸色,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方才是想与你些栗糕,怎知敲门无人应答,我窃以为你不在屋中,便自作主张进了。”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只见他眉心一簇,又缓缓舒展。我不由在心中腹诽道:“原来是更在意栗糕啊!”
楚凉似乎想到方才看见的一团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有些想笑。事实上,他确而爽朗地笑了出来,直至许久之后,才慢慢止了笑意。
“质女的心意楚凉心领了。”楚凉拱手道。
我觉得他未品尝到我的厨艺实在是太过可惜,于是决定做出些自我牺牲来,“楚凉不必忧心,从今晚开始,便由我来掌勺,定然让你如梦似幻,毕生难忘!发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慨叹!”
眼见着楚凉将要舒展开的笑容硬生生凝固在了嘴角,我又添道:“莫要担心,我的厨艺还是说得过去的!”
我一路蹦蹦跳跳进了厨房,仔细翻找着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