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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五)

祥兴三年六月(至元十七年),元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暴卒,年四十有二。忽必烈大悲,停军广宁府,罢朝五日。经左相呼图特穆尔,御史大夫叶李、中丞桑哥等重臣苦劝后,方出帐理事,命人以诸侯之礼厚葬张弘范于辽河畔,斩军中医官杨克勤、李有德等十一人为其殉葬。

这是大元朝一年来损失的第三个非蒙古族元帅,与刘深、李恒之死联系起来,不由得人们浮想联翩。关于张弘范之死,很快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说法在世间流传。除了大元朝官方的病死之说外,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种说法是,毒杀。

市井传言,忽必烈在张弘范南下攻宋时,曾赠其金刀,并亲口许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给他一成不变的支持。结果,在张弘范与文天祥对峙期间,因为人老耳软,忽必烈听信谗言,毁掉了自己的承诺,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将张弘范从南方战场调了回来。

张弘范北返后,因为接替其指挥大军的蒙古将领达春能力不足,导致大元丧城失地兼损兵折将。忽必烈心中有愧,觉得对不起张弘范,为了给自己遮羞,所以命人在张弘范的药中下毒,把这位替大元立下赫赫战功的绝世名将毒死于军中。

谣言的杀伤力非常大,个别为元庭卖力的儒者,心中偷偷打起了改换门庭的注意。甚至连一些汉军世侯,也打起了各自的心思。输送到忽必烈军中的粮草,器械,开始有意无意间出现短斤少两,以差充好现象。军队的推进速度也越来越慢,有时遭遇少量的敌军,各族将领之间还出现互相推诿,消极避战的情况。

忽必烈大怒,连斩千户以上蒙、汉武将七人,以正军法。同时,追封张弘范为淮阳王,镇南大将军,子孙世袭。追赠其弟张弘正为平南大将军,世袭。并在亲兵中拨五百人为张弘范守灵三年,以彰显其父子兄弟对大元的功绩。

恩威并施之下,军队的士气为之一振,推进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但有一道阴影,却如乌云般横在了忽必烈君臣的心头。

那就是福建大都督府对张弘范的评价。

来自南方的报纸,花费了整整两个篇幅,三千多字评价了张弘范的是非功过。站在对手的角度,破虏军主帅文天祥认为,张弘范是个杰出的军事天才,运筹能力与临阵机变能力高出自己数倍。如果不是北元朝廷在关键时间干扰了其作战部署,也许福建大都督府将面临一场灭顶之灾。

此外,文天祥还对张弘范数年前治理地方时,因灾害减免百姓赋税的做法表示了赞赏,认为这种冒着被鞑子头怪罪,也要为百姓着想的做法,足以让张弘范留名青史。

文天祥在文章中同时说道,一个人出生在哪里,父母是谁无法选择。但他成年之后的所作所为,却可以由自己决定。张弘范在治理地方时,懂得善待治下百姓的举止值得称道。但其身为汉人,在明知道北元将天下汉人全视为奴隶的情况下,依然替蒙古人攻打本族,则罪不可赦。特别是他与达春两人在福建杀人屠城的暴行,简直是禽兽举止,百死亦不可赎其罪。如今张弘范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仍然为忽必烈效劳的汉军将领们应该睁开眼睛看看,这些年蒙古大军给人世间带来了什么。看看那些灭族、屠城的暴行,看看蒙古人故意传播瘟疫,制造出来的人间劫难。然后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想想自己的富贵能保持多久,想想自己的子孙,能被蒙古人当作同族,还是不得不做一个三等、或者四等奴隶。

文天祥在文章最后总结道,蒙古与宋的战争,不能等同于改朝换代。因为他在华夏大地上制造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并让整个汉民族沦为奴隶。

任何时候,奴隶和奴隶主,不同属于一个国家。

忽必烈心中恨得要死,他尤其恨文天祥在文章末尾这句“奴隶与奴隶主不属于一个国家”的断言。偏偏自己麾下那些大儒们,找不出恰当的言辞反驳这句话。

儒学强调秩序,但孔夫子的言行中,却亦强调了一个人所必须的人格和尊严。孟子中,更是把独立的人格提高到与大道比肩的高度。任叶李等人如何撰文狡辩,都无法抹杀目前大元所控制地区,人生下来就被分为四等的现实。

“大元代宋,乃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阻挡!”情急之下,叶李与留梦炎等人晃动笔杆子,把一切归咎到天命与气运上。但是,以北元朝廷名义颁发天下,劝大伙不要做螳臂挡车之举的文告,激起了更大的反弹。

“如果老天如此不长眼,莫如让他塌了吧!”流传于两浙、江淮一带的折子戏中,头颅被砍掉,依然挥舞者巨斧的不肯倒下的刑天高呼道。

“没有用的,这是命运,任你力气再大也徒劳!”杭州城,一家装潢华丽的大画舫中央戏台上,生者长长的驴子耳朵,画着白鼻子的小丑从舞台一角跑上来,四肢着地,假做好意地劝道。

“你没试,怎么知道!”扮演刑天的演员抬腿,踢在小丑的屁股上。

小丑发出一声驴叫,晃动着屁股后的尾巴,下。

“头可断,膝不弯。骨可碎,心如铁。”刑天扯开上衣,胸口出现一双圆睁的虎目,对着苍天,大声地唱道:“胸前尚有一双眼,看世间奔流千年,千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好!”台下响起一片南腔北调的喝彩声,几个坐在前排的有钱人,把整叠的中统宝钞,向舞台前的铁盘子里扔。

画舫二层包厢里,几个身穿丝袍,却长了张略带煞气面孔的高级豪客,拿出一把两面有花纹的宋钱,塞到了“恰巧!”前来添茶的堂倌手里。

“几位爷,太客气了。小的代戏班子的男女老幼,谢谢大爷打赏!”凭借手感,堂倌知道入手的是足色的武穆币,恭恭敬敬地施礼拜谢。

武穆币是民间对福建大都督府最近发行的金属货币的通称,这种新潮货币是随着商旅脚步从南边流传过来的,分为金、银、铜三类。每个金币重约民间一两有余,中间无孔,按福建那边新戳子计,为四十克。银币为半两,中间有孔,按福建标准为二十克。铜币则为大钱和小钱两种,中间有圆孔供穿线,大钱和金币一样重四十克,小钱重四克。

四种货币的兑换比例为,一枚金币兑换十枚银币,一枚银币兑换五百个小钱或者五十个大钱。

无论金币、银币还是铜钱,都不是足色的。但这种钱难得的是耐磨,并且造得均匀,同一面值的两枚硬笔重量毫厘不差。市井传言,有家境宽裕且好事的人曾经试图用锉刀将铜钱反面的凸铸的武穆像与边缘凹铸的‘还我河山’四个字挫去,结果耗了一下午功夫也没得逞,反而搭上了把铁锉刀。

硬币是否真的如传说般结实,负责端茶倒水兼收小费的堂倌不知道。但他却知道这东西如今的身价。因为福建这种硬币与北元宝钞和原大宋小钱之间都没有兑换标准。所以自从这种钱出现后,行商们私下里能收武穆币,绝对不收大元宝钞。弄得大元中统宝钞更无市场。天黑后,有人甚至用宝钞百贯,换武穆银币三枚。

今天包房里的几位豪客,出手就是十几枚银币,这是寻常时候戏班子半个月才能赚来的价钱。堂倌心中感激,嘴上的话也多了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收好赏金,一边讨巧地问道:“几位爷,您接下来想听哪一折?刚才那出《铁骨丹心》是关汉卿先生最新力作,咱们这个画舫上的戏班子里还会《单刀会》、《易水寒》、《中流击辑》等,都是最近比较上口的!”

“方兄,您喜欢听哪一折,尽管点。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本地人,早听过了!”靠在下首,一个下巴上隐隐有条疤痕,皮肤在众人中相对白皙的客人低声问道。

“就易水寒吧,天热,刚好用此戏来乘凉!”坐在上首客人位置上,一个四十多岁,身板结实的古铜脸汉子爽快地答道。此人身上隐隐带着些杀罚之气,一看就知道是走贯了江湖的主儿。

“好吧,就《易水寒》,小二哥,你去招呼一下,这几个包厢都不需要人伺候了!”坐在古铜脸汉子旁边的是个矮胖子,说话声音嗡里嗡气的,但举止间却比众人多出几分谨慎。环视四周,见大伙对古铜脸汉子的话都无异议,大声吩咐道。

守在门边,几个保镖打扮的人快速走了出去,装作闲谈聊天的样子,牢牢把住了包厢附近的两条过道。

小二哥见到这种阵仗,知道来的人不是善类。赶紧答应着跑了下去。一会儿功夫,舞台上管弦皆转徵调,合上的帷幕再度拉开,几个白衣白帽的生角,缓缓走上前台。

“…..他有雄兵百万,我有一把匕首,良朋两个,也要那吕家小儿知道,也要那吕家小二知道啊,真男儿可杀不可辱……”

清越的男声从包厢外陆续传来,钻入几个江湖豪客的耳朵。

“怎么说,几位决定没有?张兄、白兄,咱们是亲自去,还是派了亲信前去!”下巴上有疤痕的人起身,亲自掩好了门,将舞台上的动作和乐曲皆关在了包厢外。

“我们张家无话说,反正海沙帮的财源都在福建,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早晚我这当家的,得和文老大碰上一面。”坐在包厢最里侧角落,有个举止非常儒雅的中年人,以标准的江湖口吻答道。

“何兄,你怎么说?”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对着矮胖子继续问道。

“我,我随大伙,大伙说要上乘了方家的船一起去,我就去渐渐素未谋面的丞相大人。如果大伙……?”矮胖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镇常山也是一方大豪,说起话来却跟个小娘皮似的。要我浪里豹说,咱们就结伴去,给张唐大哥撑个场面,会一会那些一打仗跑到海上的宋官儿!”没等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再问,左首一个身材匀称的汉子不服气地指责矮胖子。

“我,我不是也为了大伙着想么?谁知道大宋官家这当口开什么大会,打的是什么主意。当年,蒙古人没退,他可就是缴了咱们的械。不信,你问问钻山鹞子他们,有没有这回事情!”矮胖子红了脸辩解道。

他号镇常山,是活跃在严、衢二州的民军首领,因为老巢靠近福建的缘故,崛起得很快。麾下号称有十万众,扣除老弱妇孺,实际上能战者不下万人。破虏军南归后,元兵几次进剿都被他打了回去。

对他表示不满的那个汉子叫浪里豹,与坐在上首的海盗方家三当家方馗绰号相同,本领也不相上下。当年破虏军将领张唐、杜浒等人血战两浙时,曾与浪里豹、钻山鹞子和过江龙等人携手杀敌,结下了莫逆之交。过江龙被范文虎的部将射中了下巴,小命还是杜浒亲自救下的。

“我看,大伙还是再想想,先别急。想好了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能给破虏军些什么。这东西就像做买卖,双方都有对方所求,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况且这次泉州英雄大会,还不止是丞相府,咱们要面对的有可能是整个朝廷,还有,还有皇上…….”见镇常山把自己推到前台,钻山鹞子站起来,四下里拱拱手,说道。

“聂兄,你从人家手中拿刀枪铠甲时,可没这么说过!”浪里豹见钻山鹞子如此说话,怒气冲冲地叫道。

“那,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况且,我听人说,文丞相大人最近很受排挤,他推行一个新政,朝廷那帮人千方百计地给他使绊儿。一旦两方打起来,你说咱帮谁?”钻山鹞子擦了把脑门上的汗,振振有辞地辩解道。

文天祥召集天下抗元英雄,去泉州共商国是的消息传开后。活跃在两浙一带的民间武装纷纷响应,大伙商量了好长时间,按江湖规矩,推举出了势力最大的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鹞子和镇常山为代表。几个人承蒙大伙信任,非常得意,一口应承要替大伙把对文天祥的仰慕之情带到福建。但临行之前,却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镇常山和钻山鹞子年龄最大,所以戒备心理也比其他人强。特别是镇常山何淑明,控制的地盘接近两州,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破虏军与北元之间一直这么没完没了地打下去,他就可以在浙东南一直作个掌握一地生杀大权的无冕之王。而想到去了福建,无论约法谈成什么样子,将来也难免要听从丞相府号令,心里就隐隐拨打起来了小算盘。

恰巧以走私海盐为主业的海沙帮帮主张翠峰和东南沿海第一大海商兼海盗方家的三当家方馗经过杭州。几伙人一联络,就大着胆子在范文虎眼皮底下开起了英雄大会,一同商量起如何去泉州,去了谈些什么,怎么谈的事宜来。

钻山鹞子聂云鹏认为,几家头领别亲自去。以免朝廷突然起了坏心,把大伙全抓起来当人质。这样,破虏军下次北进,两浙豪杰就只能听从破虏军号令,而失去了原来那种合作关系的独立性。

这个观点惹得浪里豹很不痛快,他认为几家豪杰手中的兵马加一起,也不是破虏军一个标的对手。人家如果想吞并大伙,上次早吞并过了,何必借这个开会的名义。况且加入破虏军没什么亏吃,陈吊眼的例子就在前边摆着。趁着破虏军实力没达到能单独北伐前,大伙加入进去,还能混个副统领或者团长当当。如果破虏军实力已经强大到可以北伐了,大伙厚脸皮贴上去,人家还未必瞧得上眼。

海沙帮的态度最搞笑。历朝历代,食盐都是官府专卖。所以海沙帮这种走私盐商,永远是“叛乱”一方的盟友。无论合作方是谁,一旦从“叛匪”升级成“正硕”,海沙帮立刻从朋友走上了敌对位置。这是由食盐的巨额利润决定的事情,不以合作方的姓氏、人品为转移。所以,张翠峰一方面不愿意与破虏军的合作关系破裂,另一方面还期待着,破虏军永远成不了大气候,与北元对抗中只能自保,永远无法占据主动。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断断续续有唱词趁着无人说话的机会,从外边传来。按旋律,此刻应该是荆柯入了咸阳,在金殿上追杀嬴政时的段子。

只听那嬴政一边喘息,一边恨恨地问道:“你焉知这个位置上坐了别人,会比本王更仁慈。你要本王还了诸侯土地,可知道诸侯的土地也都是抢来的,周天子封时没有这么大。本王不吞并他们,他们也要互相吞并!”

“我杀了你,今后这个位置上的人,就会时时想着世间还有这样一把匕首。还有持匕首的人睁大眼睛盯着他的所作所为!”荆柯一边追,一边喊道。

浪里豹气闷不过,轻轻将门拉开一条小缝隙。顺着门缝,他看到,几个文官打扮的人冲上舞台,被荆柯一一踢翻。

扮演夏无且的小丑扔上一个药包,荆柯挥匕首去格,药包散,药粉迷住了荆柯的双眼。

“卑鄙!”看台下,观众愤怒地喊。

“什么卑鄙,各为其利益而!”小丑夏无且嬉皮笑脸地抗辩。

武士、文官纷纷拥上,以木笃、金瓜等捣荆柯。

荆柯目不能视,倒地,被众人砸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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