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福书院 > 历史军事 > 指南录 > 轮回 (四)

轮回 (四)(1 / 1)

轮回(四)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盯着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文天祥,《晋江风云》的主笔吴宇林如是写道。自从文天祥入城之后,他就一直在临街酒楼上的一个座位里冷眼观察着城中发生的一切。看着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如何用激昂却大逆不道的言辞收买人心,听着周围无知百姓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被他的言辞所打动。

吴宇林一直不禅以最恶意的想法来推测文天祥的做为,几年来,随着身边名流、鸿儒一个个在大都督府的重金收买和出仕诱惑下纷纷变节,由新政的反对者成为新政的坚定支持者,他的举止愈发显得特立独行。吴宇林显然也很以自己不予大都督府“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而自负,每当前方有胜利的消息传来,或者大都督府有什么新举措出台,他都不惜用最激烈的言辞批驳一番,提醒人们擦亮眼睛,认清文贼天祥在逐步窃夺国家权柄的事实。特别是最近无意间又“发现”了文天祥还有一个弟弟在为蒙元效命后,更坚定了他揭穿“文贼天祥是一个旷古绝今大奸大恶”的决心。

但光有决心显然远远不够,被文贼天祥蒙蔽的人太多了。就像曹操、王莽等乱臣贼子,在野心没被发现前总能让大多数人被他们贤能的表象所迷惑。何况比起曹、王这些古代大奸大恶,文天祥还多了一些赫赫战功。但也正因为如此,文贼天祥对江山社稷的危害才更大。昔日曹操、王莽不过是篡夺了大汉,而文天祥却颠覆了自董公仲舒以后历朝历代所遵循的治国之道。

手无缚鸡之力,吴宇林无法亲手为国除奸。但这并不妨碍他挥笔为刀,记录那个“大奸大恶”一言一行。当年孔圣人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今天吴学究写一份“夏冬”出来,也要让后世像文贼天祥一样的乱臣贼子们行为有所收敛,在为恶的时候知道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他们的狼子野心。

文天祥对泉州百姓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些词被白马百姓们的欢呼声所淹没,吴宇林根据自己的想象一一记录下了。行朝官员和正直无私的陆秀夫大人如何在大都督府侍卫的逼迫下敢怒不敢言的“凄凉”,他也记录下了。就在他笔走龙蛇,记录这举世无双的悲哀与荒唐一幕的时刻,几点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自己斜对面窗**出的冷箭,目标直指“权奸”文天祥。吴宇林不由得心头一喜,真高兴能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击秦博浪沙”这惨烈而正义的一幕。让他失望的是,狙击文贼的‘荆柯’、‘聂政’们目标不仅仅在文天祥一个人身上,四射的毒箭更多的扎进了路边围观的人群和临近街道的窗口。

“风萧萧兮易水寒!”吴宇林抱着纸笔钻到了桌子底下,新式石笔(铅笔)不需要墨汁,所以“不立于危墙之下”也不妨碍他记述外边发生的“壮举!”。“百姓齐呼杀贼,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大奸仓惶欲遁”吴宇林在桌子底下颤抖着双手写了几句,脑袋稍稍将桌布顶高一些,顺着窗角快速向外扫了一眼,然后继续记录“贼属丧胆亡魂。然……”

他的笔突然停住了,刚才那一眼看到的情况不对,杀贼者好像被百姓们给“误杀”了,还有大批的银甲武士从小巷里冲了出来助纣为虐。吴宇林怀着悲怆的心情再次向外偷看,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被文贼蒙蔽的百姓群起杀死了“义士”,并且,那些冲出来的银甲武士显然是文贼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他们正在几个奸贼爪牙的带领下攻上附近的几座小楼。

“白鹤唳天,长虹贯日…..”出于习惯,吴宇林还是盛赞了刺客们的悲壮举止,再加上一句杜撰出来的“文贼目眩良久,颤颤不能言声”后,开始分析整个事情的始末。

闭着眼睛将整个事件前后贯穿起来,在吴宇林的笔下,“大铁椎”们显然从开始就落入了文贼的圈套。文贼放着马车不坐,非要下来拉拢人心,为的就是给“大铁椎”们创造一个刺杀他的机会。文贼好借此机会,博得周围百姓的同情,然后为他的篡夺行为找到借口。

“怜我大宋立国三百余载……”,吴宇林泪流满面地写道。可以预料,从今天开始,大宋彻底亡国了。文贼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废掉皇帝,接下来,他将杀死陆大人、邓大人以及陈大人这些忠贞之士,把整个国家推向纲常混乱的黑暗中。

吴宇林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走到窗口前,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大奸在阴谋得逞后如何得意忘形,他要不顾一切从这楼上跳下去,让大奸和他的爪牙们知道,世上还有不可欺的忠义之士。

“你,干什么的!”一声断喝打碎了吴宇林心中正在酝酿的悲壮气氛。透过朦胧泪眼,他看见十几个破虏军将士在一个中等身材、身穿校官服色的将领指挥下,控制了整个楼层。

“在下…..”吴宇林本能地保住了自己的纸笔,正当他在为痛骂权奸后殉国,还是等自己的文字见诸于报后再做打算等几个选择之间犹豫时,那个破虏军小校冲上前,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纸笔。

“丘八,你看得懂么!”吴宇林在心中暗骂,脸上浮现了几分骄傲的冷笑。

出乎他的意料外,那个丘八大爷轻声读出了他写的每一句话,语调抑扬顿挫,仿佛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悲愤与绝望。

吴宇林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很恐惧,又很骄傲。明知道抢不回来自己的大作,索性也不去抢。大义凛然地扯了把椅子坐下,顺手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冷茶。

“昔日子路正冠而死,我不能丢了圣人门下的尊严!”吴宇林心中告诫着自己,手中的茶碗越端越稳。那个小校很快念完了他仓卒写就的“历史”,耸耸肩膀,将纸张和墨笔一并还给了他。

“你有一双眼睛,却没长着眼珠子!”小校不愠不怒,平淡地点评,“在下张万安,如你所书,文大人的爪牙。”

“你!”吴宇林全部的平静被小校一句话给搅乱,他放下茶杯,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忘了记下几件事情,第一,刺客至少可分为三波,彼此可能互不相识。第二,刚才至少有五十个无辜百姓死在他们的毒箭下,被踩伤、砍伤的不计其数。”小校一边收拢队伍准备下楼,一边补充道,“还有,你忘了写关键一条,破虏军军规之一是,刀口永不对着自己人!”

吴宇林楞住了,破虏军有过这样一条军规么,怎么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过。直到小校的脚步声在楼梯口传远,冷汗淋漓的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被杀掉灭口,楼下也没发生预想中的血洗行为。相反,控制了局面的破虏军士兵一队队从各个酒楼上撤出,秩序井然地聚集在文天祥的卫队周围。

“破虏军永不对自己人挥刀!”窗口外,吴宇林所憎恶的那个人正对士兵和百姓鼓动着什么,百姓中不时传来激动的抗议声,情绪却被此人用语言慢慢安抚了下去。

“你们手中的刀剑是为抵御外辱而设,不是为了流自家兄弟的血!”窗口外,那个传说中的奸贼大声说道。他的话再次被百姓的呐喊声淹没,吴宇林听不清楚接下来文天祥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像先前一样杜撰。手中的笔不停颤抖着,直到文天祥在大都督府侍卫和破虏军将士的簌拥下,慢慢远去,慢慢退出城外,再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大队的警备军闻讯赶来,在保国夫人陈碧娘的指挥下,弥补了破虏军退走后的街道。长街上,愤怒的人们各自散去。一部分人拿着武器,自发去城外保护文丞相。另一部分人从激动中缓和过来后,回家去保护自己的日子。

陆秀夫、邓光荐、卓可等人茫然的站在长街上,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特别是卓可,在刺杀行动发生前的一刹那,他曾想提醒文天祥,小心街道两边埋伏着刺客。虽然曾经在陈宜中的行动计划上署了名,但是他内心深处完全不赞同陈宜中的行为。按照卓可的理解,大伙与文天祥之间虽然有权力争斗,却远远还没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陈宜中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成败在此一举,要么文天祥身手异处,要么大伙身败名裂,根本没有第三种可能。

所以,当刺客们逐一被击毙后,吏部侍郎卓可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自己和陈宜中再怎么折腾,手中毕竟没有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破虏军在城中恰到好处的出现,说明文天祥对一切做好了准备。按照陈宜中事先说过的逻辑,败者即死,行朝所有人和幼帝赵昺今天都难逃一场清洗。

但是,文天祥却带着破虏军和侍卫们撤出了城外。把城内治安交给了许夫人,把解决事情的主动权交给了陆秀夫和邓光荐以及行朝所有大臣。

“还等着什么,进宫面圣吧,大伙没听见文大人刚才那句话么?”楞了半晌,邓光荐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哪句?”吏部尚书赵时俊艰难地问。论派系,他属于大都督一派,如果刚才刺客得手,纵然有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亦难免在几日后被清算。如今大都督府轻易控制了局势,杀死了所有刺客,展示了实力后离开。这种行为却让赵时俊感到自己的位置愈发尴尬,行刺事件一结束,本来态度模糊的他势必在皇族和新政之间要做一个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今后都要面临良心的煎熬。

“破虏军的刀口不会冲着自己人,万岁是不是自己人,得万岁自己决定!”邓光荐长叹着说道,策马向前,孤独的身影一下子被日光拉得老长,老长。

阳光将破虏军将士的铠甲照得烨烨生辉。走在将士们中间,曾寰、刘子俊、杜规等人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分精神。他们身后,王石、张万安等将领议论着刚才的惊心动魄一幕,不断为自己人的胜利发出一波波欢呼。而这些平素熟悉的欢呼却好像不再属于刘子俊等,热闹属于别人的,与他们几个无关。

“宪章、子俊、子矩,你们几个怎么了,哪道本都督平安脱险,你们不高兴么?”细心的文天祥很快觉察了出了几个主要幕僚的情绪不高,低声问道。

事情已经解决大半,但他亦高兴不起来。在邓光荐等人面前他需要掩饰自己的郁闷,在自己的心腹面前,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文天祥知道此刻曾寰几个心里恐怕懊悔远远少于抱怨,如果换了自己在他们的位置,自己心里也会对主帅极度不满。放着唾手可得的黄袍不去拣,放着沸腾的民心不去用,反而在关键时刻连退数步,还用“诡计”约束着属下一起退却。如果大伙不是从死人堆里一块爬出来的交情,文天祥估计刘子俊等人早已不告而别。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曾寰就抬起头,朗声说道:“属下举止莽撞,险些坏了大都督的一世英名。细想起来羞愧万分,所以愿交出参谋长一职……”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家中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丞相身边贤才众多,某无德无能,不敢再尸位素餐,请丞相允我回乡祭祖!”不待曾寰说完,刘子俊上前补充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让他感到前途渺茫,同时也对文天祥感到十分的不信任。

“如果丞相早就不满意我等的企图,何不及时制止。我等纵使心里不愿,亦不会违抗丞相之令。想我等追随丞相这么多年,难道丞相还信不过我等忠心么?”杜规垂着厚厚的肉眼皮,蔫蔫地抱怨道。他本想送恩人一个大礼,谁料到大礼没出手之前,就被人家堵在了门外。这事情如果传出去,将来在同僚面前,自己的脸还往哪里搁?

文天祥哑然,一时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几个幕僚的话。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贞不二的文天祥,就不会有这次泉州之行。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亦会将军权和治政之权交给赵昺,然后带着一直兵马北征,以全军覆没的命运保全自己的忠义之名。如果文忠的灵魂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会在消灭刺客之后毅然宣布起义,血洗整个行朝,用血和火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因为在文忠的信条里,对于敌人就要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

然而,此刻的他既不是文天祥,亦不是文忠。既做不到文天祥那样忠义也做不到文忠那样绝决。并且他还从文忠的记忆里知道了历史上那一个个轮回是如何开始。也无法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向刘子俊等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方才,冥冥中有一只手,推着他做了。做过后,却又不得不面对所有无奈。

刘子俊等人必须要受到惩处,否则,大都督府就无法防止其他人再冒类似的险,也无法阻挡别有用心者窥探皇位。但为了一次不成功的冒险去严惩自己的臂膀,文天祥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们,你们其实没犯什么错!”文天祥喃喃自语,突然间,他明白了伯颜这条计策的精妙之处。这条计策既然开始施展,已经无所谓成败。站在敌手的角度看,无论大都督府怎么应对,都已经结结实实地输了一招。

负面影响恐怕不光在大都督府内部,此事传开后,山东和江西,两个战场的士气都要因此而波动。破虏军虽然已经很强大,却远没强大到可在任何条件下硬挑几十万蒙古铁骑的地步。想到这些,文天祥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从脸上一直苦到了心里。

“最苦莫过于帝王家!”紫禁城,幼帝赵昺想到小时候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儿,不懂其中滋味。此刻,却深深感觉到了其中蕴涵的无奈与悲哀。

从一大早,陈宜中就入了宫。然后君臣两个,就相对而坐,默默等待着外边事情的发展结果。陈宜中派出了刺客这件事,赵昺不是不知道。但他却装做全然不知情,并且,还悄悄地在里边添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小火。

比起杭州的宫殿,泉州的行宫规模并不大。至少,没大到听不见外边百姓欢呼声的地步。当那些欢呼声海水般一浪浪卷来,赵昺看到陈宜中脸上和自己一样愤怒。在愤怒之外,还有一种情绪赵昺也深有体会,那就是畏惧。

欢呼声变成了哭喊,哭喊声又变成了怒吼,怒喝声渐渐平息,又变成了欢呼,然后慢慢散去,余音绕梁。

赵昺舔了舔嘴唇,他预料到自己可能败了。如果陈宜中的“除奸”计划成功,此刻外边应该是一片混乱才对。这时,倾向自己的几个警备军将领才能出场收拾残局,否则,以他们的胆量,他们绝对不敢挑战破虏军。

陈宜中也知道自己彻底败了,可能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文贼太狡猾。但胜败都是命,自己已经为皇家尽了最后的力,死而无撼。

“皇上!”陈宜中抬起浑浊的老眼,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赵昺,低声喊道。

“陈卿!”赵昺低低地回答了一句,到了此时他才霍然发现,陈宜中今天入宫时穿的是丞相袍服,而在两年前,他已经不再拥有丞相的职位。

“臣尽力了!”陈宜中脸上的皱纹更深,深得几乎一直刻进了骨头里。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交给赵昺,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慢慢转过身去。

“朕知道!朕不会忘记你!”赵昺接过字纸,团做一团,轻轻地放到了口中。

“青史会记住我的忠义之名!”陈宜中苦笑了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御书房门口。虽然已经行将就木,他依然可以用这个残躯挡住那些乱臣贼子。

“如果陆秀夫……,如果邓光荐……”门外的日光有些热,陈宜中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好生疼痛。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带血的剑尖从胸口冒了出来。

“皇上?”陈宜中惊讶地回头,看见赵昺面无表情的脸。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忽然间全部想明白了般,微笑着倒了下去。

“皇上!”负责打探外界消息的赵朔匆匆跑进来,刚好看见赵昺手中滴血的剑尖。

“他挑拨朕与文相关系,又勾结蒙古人刺杀大都督,事发后,还试图劫持朕。幸亏朕当年跟苗春大人学过些武艺,幸亏你等赶来的及时。文丞相呢,他平安么?”赵昺掏出一只肆帕来擦了擦手,平静地问道。

“平,平安!”赵朔的回答声有些抖,陈宜中胸口的血还在冒,带着热气染红了脚下的台阶,染红了从书房到御花园之间的整条甬道。

“割了此奸贼的头,跟朕到宫门口去迎接文相!”赵昺的命令里透着皇家的尊严,仿佛来自九天之外,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赵朔带着几个侍卫答应一声,跟在赵昺身后。一串血色脚印在甬道上慢慢展开,直通向紧闭着的重重宫门。

最新小说: 我的公公叫康熙 大唐:开局搞科研被弹劾误国! 大唐:开局娶长乐公主 抗战:开局十万克隆兵 王安穿越成了太子 重生红楼,庶子的我逆袭成大佬 阮清颜傅景枭 太平长安 怪谈恋爱流游戏 重生明末皇太子朱慈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