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瑟并没有去看那罩袍下的面容。
但从罩袍下泄露出的紊乱呼吸,已经可以读出此刻那名叫「龚蝎」的年轻人有多慌张。与之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相反,她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地倚立一旁,大概是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罢,连郝瑟都觉得今天自己的脾气好得萌、萌、哒!
争分夺秒的沉默中,又是将近一盏茶的时间滑过。就在她考虑是否要再给对方的心理压力增加一些砝码之际,龚蝎身旁的那名男子突然闷闷地开口道:「……瑟座下,是我逼龚蝎这么干的。因为我看那『达特利』不顺眼。一切责任都由我曹肖宇承担!」
挑了挑眉头,郝瑟正待还说什么,身后戈林终于不耐烦地催促道:「这边的事儿延后再说!再不过去我可是要赔个底朝天啦!」
想想也是,若真让白夜把戈林老头儿视为心肝宝贝的人偶都玩坏了,虽然她绝对是会拍手叫好,但那老头儿多半受不了。万一一口气缓不过来大休了……呵呵,又得多添追到地府讨债一件麻烦事。也不过多纠缠,郝瑟轻笑着转身,左手悠然负于背后,只侧眸留下一句话:「也罢,今日就暂且饶了你……兴风作浪的小妖物。」
「……」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哪怕现在转身,也无非是平白将背后空门暴露给敌人、让自己死得更利索一点而已。打定主意,女孩脚下跪着的男子颤颤巍巍地举起手中那一捧物事,道:「不…不要杀我……这…这些都给你……求求你……不要杀我!」不敢抬头直视那人,男子高举着发抖的双手等了一会儿,这才感觉到有一阵若有似无的轻忽浮力正将掌中珠体逐个吸收。
见状,男子甫松了口气,上方却突然无端响起对方的喃喃自语。他不由得仔细地竖起耳朵,却听对方道:「……饿了么?一定很饿了罢…没办法啊,这次可是连肝和脾都一起被打穿了呢…不过别着急,这不,很快就可以『进食』了——」
这破碎的片段语焉不详,前因后果亦甚是晦涩,只不过那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在对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温柔劝慰似的。然而,当说到「进食」二字时,男子分明感觉到有双如视死物的空洞目光投注在自己的天灵盖上!难…难道说……冷汗涔涔滑落,男子骤然散大的瞳孔中,对方已经高高抬起那只看似柔若无骨的小脚、以避无可避的千钧之力当头扫来——「——铛!」
男子只觉得头皮一阵发紧,麻木得完全没了知觉;头顶上方又是一连数次震撼激荡的金石相击之声。等意识到时,来人已经和身后树丛突然冒出的那台对战用人偶短兵相接。
哪怕被摘掉了外部的能源,人偶们似乎也单单会对白夜产生类似「死而复生」的特殊反应;并且除非被卸掉头部并取出体内的备用能源,否则这些异常顽强的非生物们哪怕只剩一支腿或是一条手臂,仍旧不会放弃进攻的本能。当下场面火星四溅,并且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二者都不遑多让。
那…那真的是人类的血肉之躯吗?正在他心下骇然之际,来人却暂停了攻势,以听不出是兴奋抑或烦躁的古怪语气道:「还真是没完没了啊……不好意思啦,只好再等等…再等一下就好……」说完,振袖点地,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留下浑然不觉自己刚刚逃过一次死劫的年轻汉子。
以最快的速度,蒙面女孩索性将剩余的还保留战斗机能的人偶,全部吸引、集中起来。
无视于周遭那些异样的骇然眼神,她径自拖着身后的滚滚烟尘,一路朝之前发生激战的空地而去。一具,二、三…一共十三具吗……人偶的移动速度并不快,而她也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吊在前面——一直到觉得是差不多是时候了,她这才停下脚步,在原地活动放松了下身体各处因为过于拘谨而尚未完全打开的关节,这才重心微俯,摆出一个攻击前蓄力的奇异架势——
「慢着!」
微俯的人影如奔雷方动,伴随一声清唳,另一道翩若惊鸿的身影突自道旁树影中窜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直扑双方间的险要夹缝而去——
虽然早已有所心理准备,可直到以手肘正面抵受了对方腿击的这一刻,郝瑟才领受到为何戈林老头儿精心研发的精钢人偶,在对方手下也不过是孩童玩具般的物事。这一击的力度,何其无匹,余震甚至随着手肘传至胸腔,甚至连内部的腑脏都隐隐生痛;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经这拦阻,对方凌厉的攻势丝毫未减——甚至比她预想还要更快——眼看着就要砸上自己背后的那具人偶!
「啧!」就在郝瑟心里暗啐、探入怀中的手指正欲微动之际,二人所处的战圈内忽然暖光大盛——
「日冕:万物生!」
话音未落,已见大地绽裂,浮土拱翘;自幽深罅隙中,从无到有,粗大的深绿色藤蔓偾张、一瞬间已暴长至丈许、成年男子的手臂粗细!突然窜出地面的藤蔓将那十几具对战用人偶牢牢捆绑拖拽,寸步不让。
抓住了白夜因这突生变故的短暂迟滞,说时迟那时快,郝瑟已干脆利落地伸出二指破袭划去,凌空直指白夜胸口——只听轻微的「噗」的一声,蒙面女孩胸前佩戴的那枚菩提玉叶已经化为了齑粉。
同一时刻,那些被藤蔓围困住、挣扎不断的人偶们全部停止了作动,不约而同地安份下来,再度陷入能源耗尽的沉眠。
……两个人联手,这才勉强将白夜赶尽杀绝的攻击拦阻下来吗?郝瑟不由得微微倒抽一口冷气,眼里有着与不远处的冷烨相同的疑惑。她看着面前神情逐渐和缓澄清的蒙面女孩,又看看周遭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偶残骸,眼神里多出了几分探究和玩味:竟真的没有用到丝毫秘梵呢…仅凭**就已经能发挥出那等速度和力量了吗?难怪能不动用「术」而将郦诗那等神行者生擒…这要是哪一天能够运用秘梵,那岂非……?呵呵…倒真是让人期待啊,白夜啊白夜,看来你是本次甄选中…不,恐怕是本届新生中,最貌不惊人的一匹黑马喽……
然而其他旁观的诸生,却不能保持和郝瑟一般的轻松乐观了。托白夜的福,整个最终考场被折腾得乱了套,大量人偶被毁,大部分考生都受到了波及、甚至连考试都无法正常完成;可又惧怕于白夜那非人的怪力,所有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白夜的神智甫清明,环顾周遭,却又是一怔:愤怒,恐惧,厌恶…对于绝对力量和恐怖的屈服与憎恶,对于非我族类的冰冷放逐……不知何时,她又再一次陷入了恶念与敌意的包围之中。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原本悬浮在空中的那百数颗珠体忽如雨落玉盘,纷纷坠地。
有点茫然无措地,她站在那里,像个被责骂了的孩子,「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那么,隐序阁的诸位怎么看呢?」
巨大的圆形监视沙盘上,画面正停留在某一帧。
「**力量嘛……固然很惊人,但毕竟身无秘梵。能那么快掌握那个术,多半也因为占了这方面的便宜。」「话虽如此,但她却能够敏锐感知到吾等十二道水镜幻影,且人数精准到只相差一个…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一个新术,即便是占了便宜,这等领悟力亦不容小觑。」「可无论怎么看,那样的行为…和心智都有点异常罢?先生,这达特利的孩子既是您领来的,至少也该交待一下基本情况罢?」
「你们要问那孩子的身世背景,」被尊称为「先生」的苍老声音一边开口说话,嘴里似乎还在咀嚼着什么硬物、一边发出「嘎吱」作响之声,「我还真无可奉告…要知道我之前也仅仅是在距离深雪荒原数十里的一个小小边城遇到过那孩子一次而已。唉…你们也想必听说过那块鬼地方…由于长年冰封、气候环境恶劣,是不属于浮屠七国管辖的法外之地……哎哟真是冷得我够呛……」
「才遇到过一次,您便将樱塾锦绶令相赠?」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额头悬挂了几条巨大无比的黑线,「啊、先生,您…您该不会又……」
「咳咳、咳…」掩饰性地干咳数声之后,那声音里呈现一派大义凛然,「当时事出有因,情况紧急,我也是多方权衡后,这才做出的应急之策。」当即另一个苍老声音冷冷哼笑一声道:「呵…还『事出有因』?老郝啊,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说起谎话为什么还不如个黄口小儿?全塾谁不知道你那点出息?多半又是拿了令牌换了可入腹的饵食罢?」「什、什么『半截入土』?!什么『饵食』!皇甫老匹夫,你不讲口德的德性、简直跟你那孙子一个样!真是流氓家风——」眼见话题又要跑偏,马上有人强忍了笑意赶紧劝解道:「先生、梅见阁下…两位都悠着点、别真动了肝火……说起来,先生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特意前去深雪荒原那种僻远边蛮之地呢?」
闻言,那先生这才稍稍正色道:「我去那里,只因我在那不久前收到了『花间集』在那一带活动的消息……」「『花间集』?!」「莫非这说的是……」骤盛的议论声中,先前那个皇甫老人也沉声接道:「就是那个近几年在诸国地下频繁活动、引发过数次骇人听闻的暗杀诸侯贵族等事件,神秘的杀手组织『花间集』?!」
「呵…皇甫老头儿啊,还好你的情报网不像你本人那么腐朽。」「哼…以重金买卖人头;无论在哪个诸侯国,首脑都被列为首要通缉犯…」冷哼一声后,对方并未争辩,声音里却多少变得有些凝重,「据说这个组织经常以慈善的嘴脸到处搜罗孤儿弃儿,然则之后就以令人发指的手段,将这些是非道德观念尚且懵懂的孩子们培养成毫无人性的杀手…」「不…」先生纠正道:「『杀手』这名词仍是有失准确,或许应该称他们为『暗杀机器』更为贴切……可惜啊,半年前我还是晚了一步——等我赶到深雪荒原时,为我提供这个情报的人已被灭口,手头的线索也断了……」吧嗒了几下嘴里的物事,这才接着说道:「盘桓数日后,我发现追查无望,正打算打道回府时,遇到了那个孩子……」
「难道…这达特利女孩就是那个组织的……」根据先生描述的情形,有人大胆做出了联想推测。「一开始嘛…确是有这样的疑虑,毕竟,那种身手以及异常的精神状态,在她那种年龄,并不多见……」顿了顿,那苍老声音再度缓缓开口道:「不过,那也只是『最初』了……」「此话怎讲?!」
沉默片刻,先生这才一字一句地道:「从瑟儿刚刚传回来的口信来看,真正潜伏于此子身上之物,恐怕远比什么『花间集』要可怕啊……」
花间集,近年于大陆声名鹊起最为迅速的一股地下势力。目前绽露出的冰山一角,仅知其拥有组织极其庞大严密的杀手机构,专门受人钱财,取人性命,犯下了诸如暗杀了岑国前王君等举世皆惊的赫赫凶案。此势力极为神秘,如此大规模敛财的目的也不为人知。唯一获悉的是,此组织内部阶级森严,成员名均以词牌名代之,二字词牌为最低阶级,如「眉妩」、「薄幸」、「横云」等;随任务成功率和件数的累计,可渐升级至三字词牌,如「眼儿媚」,「声声慢」等。而目前为世人所知的等级最高的杀手名为「烛影摇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