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花红柳绿处,有棵百丈不老槐。槐树底下三寸钉,钉上拜九天听。
行至这所谓不老槐之前,天色已晚。这槐树粗壮,虽不知可有百丈,却也极高,直耸入云端,于此地也显得突兀非凡,不知是天生话是人为。不论如何,也断然扎根于此地无数岁月了。
而除这槐树之外,所谓花红柳绿处,也算名副其实。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槐树底下,拨开野草,正见一三寸长钉,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此钉上粗下细,有如短锥,直静躺在地上。
拾起此钉,槐树之上有一小孔,将此钉安在小孔之上,恰恰吻合。说来蹊跷,只将这三寸钉钉上槐树,此钉顿时如同活了一般,直散逸出一道灵气神光。
冷萧二人退后三丈,这神光直在二人面前凝聚成一个模糊人影。此人看似书生,一身长衫,文质彬彬,折扇轻摇,站在二人身前。一身淡雅饰物清晰可见,唯独看不清面容。粗看面善,仿佛下一刻便能脱口唤出人名来,待细看,又只是惘然。
“拜得九天听,九天事可闻。二位,请说。”此人折扇一收,将目光落在冷萧身上。
冷萧张口便道:“此前,可有人来买三大毒修的消息?”
“有。”九天听当即回答,不假思索。
冷萧才是意识到,此问题太过笼统。三大毒修名声在外,不论是寻仇还是寻助,探听这三人消息之人,必不会少。
他再问道:“其中可有南域妖修鬼头陀?”
九天听折扇一开,掩在唇前,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今日初见,第一个消息,便算本座送你。这第二个消息,五枚灵晶。”
仇雁笙也早已听出其中门道,在旁说道:“九天听前辈可不厚道,第一个问题显然本不值钱,当是仇某兄弟口误而问。”
面对小辈质疑,九天听丝毫不恼,只以万古不化的平静声音说道:“出口则无悔,世事误不得。”
见仇雁笙犹要争辩几句,冷萧已是将五枚灵晶挥出。九天听分明只是一道虚影,只大袖一挥,便将四枚灵晶收入袖中,留一枚于手中把玩。而此刻,在他手上所显露的那一枚灵晶,竟也变得虚幻无比。
收了灵晶,九天听轻轻吐出一个字:“有。”
在旁,仇雁笙不禁咂嘴道:“前辈真可谓一字千金。”
“惜字之人,一字千金。亦有旁人,弃如敝屐。”九天听说道。
冷萧又问:“敢问前辈,当日鬼头陀买了哪一个毒修的消息?”
他话音落下,只惹来九天听一声轻笑。足等了几息,九天听才是说道:“小友此言,可是看不起我九天听?九天听前来访客,进水容易泼水难。此一问涉及客人隐私,不可说、不可说。”
冷萧顿时告罪一声,当即换了一个问法:“晚辈这位朋友身中剧毒,敢问三大毒修,何人能解?”
“一枚灵玉。”
冷萧遂将灵玉奉上。
九天听收起灵玉,张口道出六字:“毒蟾蜍,孟新宇。”
他道出这六字后,冷萧立刻追问道:“何处寻?”
想必前一问,这毒蟾蜍孟新宇的落脚所在并不值钱,只收取了三枚灵晶。当然,这也只是与前几个消息相比。而对于寻常之人来说,三枚灵晶,或许便是他们数年、数十年乃是一辈子的积蓄。
告知毒蟾蜍下落之后,仿佛知道冷萧心中已清、再无疑问一般,九天听身影便随之散去,而那三寸钉,便从树干小孔之中落了下来,落回了原处。
这九天听,与占星、卜卦等玄术又有不同,全凭手下人千万双眼睛、千万双耳朵。前者探过去,知现在,而后者通心算,晓未来。
仇雁笙忽然说道:“师兄,他既然能知晓我所中之毒,会不会同样知晓解药?”
“不会。”
萧询问鬼头陀之事,又道出仇雁笙中毒,以九天听心思敏捷,必能一霎洞悉其中因果。正是鬼头陀将得自毒蟾蜍的毒药下在了仇雁笙身上。
原以为,毒蟾蜍生性孤僻怪异,自当是在某一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若非九天听亲口所说,冷萧断然不信毒蟾蜍竟是隐居在喧嚷市井之中。
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能够忍市井喧嚷,享市井繁华之人,断然有其过人之处。
毒蟾蜍之名,只听这称号,在人联想来,必定是如鬼头陀一般容颜丑陋、孩童望之彻夜难眠之人,然而却恰恰相反。
小城名为秋丰,寓意秋日丰隆。秋丰城中,有一私塾,乃城中一善人所立,但凡适龄孩童,皆可入学,且不收学费。而私塾之中请教书先生的钱,也是由这位善人所出。
而毒蟾蜍孟新宇,正是这私塾之中唯一一个先生。
见有人来,路过少年问道:“二位先生何处来,有何事?”
此少年年岁虽小,却彬彬有礼,在此等市井小地之中,当属不易,而教书先生孟新宇,也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二人被此少年挡在私塾之外,冷萧遂开口说道:“我二人来寻孟先生,还望小友传告一二。”
少年闻言,顿时稍显诧异的看了二人一眼,又问道:“敢问二位先生寻孟先生所为何事?”
“此些自是我等私事,你这小娃,既学礼,怎不知他人隐私莫问?”仇雁笙当即回了一句。
少年面颊一红,似乎有些羞赧,连忙解释道:“二位先生莫要误会,晚辈并无他意。只是孟先生是远近闻名的臭脾气,旁人避之不及,少有人来拜访。上一次有人来拜访还是一年多前,只那一次,孟先生险些将学堂都给拆了,晚辈这才多此一问。”
话虽如此,三言两语之后,少年还是前去替二人传告,却并未直接带二人引荐,看来心中对孟新宇属实有几分畏惧。想来倘若此些少年知晓他们心中本就惧怕不已的孟先生与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毒蟾蜍乃是同一人,这私塾断然不会再有学生了。
二人正在一小亭之中品茗,远处楼阁内有呼喝声传来,声音高亢而中气十足,直将那少年训得狗血淋头。
足盏茶工夫,那少年才是苦笑一声走来,对二人说道:“二位先生勿怪,孟先生不见客。”
说完,少年便垂头丧气离去。冷萧放下茶杯,杯中茶水还有过半。浪费虽可耻,可海喝牛饮,同样可耻。
冷萧二人收敛了气息,直往那声音传来之处寻去。学堂各处,都有学生来回走动,或交谈,或捧书。唯有那处楼阁方圆百丈之内,无有靠近之人。
二人才踏足这一区域,还不等走出第二步,其中顿时传来一个冷漠声音:“若为孟先生而来,则请进,别时可得一腹经纶;若为毒蟾蜍而来,则请回。”
话语传来之时,冷萧只觉浑身血流不畅,五脏六腑皆有麻痹之感,步履维艰。他依旧踏出了第二步。耳边,又有声音传来:“倘若强闯阎罗殿,端是来得去不得。”
仇雁笙使出浑身力气,猛然将冷萧拉住,压着嗓子急急说了一句:“师兄,莫要涉可免之险。只待回宗,托宗主前来,万事可解。”
“万事可解?口气不小。”
不等冷萧回应,二人耳边再度回响起孟新宇话语。再定睛时,此刻竟已身处楼阁之中。
房间不大,一桌案,三张椅,四面书架。西侧两开门,东侧卧棂窗。冷萧二人并排而坐,对面之人,正是毒蟾蜍孟新宇。
孟新宇一身寻常书生打扮,容貌正不惑之年,脸上有些粗短胡茬,稍显邋遢。一双眼睛如老者般浑浊,可淡淡瞥来之时,又叫人遍体生寒,莫敢小视。
他将手中所持书籍放下,摊开,随意翻了几页,淡淡说道:“年轻人,可知‘死’字何解?”
冷萧立刻拱手赔罪:“先生勿怪,晚辈朋友口无遮拦,得罪之处,还望前辈只当童言无忌。”
孟新宇顿时发出几声怪异笑声,蓦然将书本一合,说道:“趁孟某还有些闲心,说吧,何事前来?”
仇雁笙当即面上一松,便要直言。冷萧目光从孟新宇面上划过,只觉一身血肉要爆碎一般,分外不详,连忙将手一抬,阻了仇雁笙。
他抢先说道:“晚辈二人途径此地,素闻先生学富五车,还有些诗词歌赋不明之处要向先生请教。”
孟新宇嘴角不禁扬起一丝笑意,赞叹道:“难得,世人浮躁,你们还有如此闲情。”
二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一个时辰后,才悄然离去。直站在私塾之外,冷萧依旧觉得脊背发凉,似有一双冰冷目光始终落在他背上。
仇雁笙看了冷萧一眼,唇齿微张。他忽然嬉笑了一下,说道:“倘若方才我说明了来意,你我是否便要永远留下了?”
“若为孟先生而来,则请进,别时可得一腹经纶;若为毒蟾蜍而来,则请回。倘若强闯阎罗殿,端是来得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