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打了王夫人一阵,口中乱骂道:“等政儿回来我让他休了你!”
王夫人听了,吓得哭道:“老太太,我也不求你疼我,你就不疼疼宝玉么?宝玉没了母亲,还有什么好?宝玉有了个被休的母亲,将来还能说什么好亲?”
贾母听了,啐了一口道:“你这样恶毒的母亲,不兴为子孙积德,有不如无呢。你做了多少缺德事,也不怕损了宝玉的福报,如今倒有脸拿宝玉来说话。”
边上押着冷子兴的小太监却觉累了,冷笑一声说:“老封君好歹也是国公夫人,也有当着外人的面儿教训媳妇的?这是教训给谁看呢?我这就告辞了,主子还等着我回去回话呢。”内侍声音本来就尖细,这样冷冷说来,越发像是讽刺人,饶是贾母年纪大了,面皮子不显颜色,也能看出挂不住。
贾母忙一面笑送那小公公出来,一面命鸳鸯包红封。那小公公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年纪轻轻受了重用,哪里肯贪这些小便宜。面色肃然的道了老封君不用客气,我亦是无功不受禄,这红封却不敢收。说完领着冷子兴走了。
贾母当着小太监的面责罚王夫人,自然是因为她确然气急,也何尝没有做给贾敏和这小太监看的意思?只这小太监先劝了贾敏离开,自己又不卖贾母的面儿,贾母便心也凉了半截。如今林如海是定安帝心腹,太子是林如海女婿,这小太监无论是替定安帝办事还是替太子办事,都是不肯原谅贾府的态度了,怎能让贾母不心惊。
贾母亲送了内侍几步,回来又将王夫人罚去跪佛堂,休息了一夜,次日才自捡了礼物往林家来了。
贾敏虽然早就知晓贾王氏觊觎自己家财,不惜谋财害命的事,但昨日又被冷子兴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依旧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心中翻江倒海,又悲愤又难过。昨日贾敏回府之后,林如海、黛玉和林礞还劝了她好久,才觉好些。不想今日贾母又下了帖子来,倒招起人悲愤事。
黛玉担心贾敏昨日好容易才劝好的,今日见了贾母又伤心,因而也过来陪着贾敏接待贾母。又因林家虽然是受害一方,到底被兄嫂陷害也不是什么风光事,因而黛玉也屏退了身边宫人,贾母也让鸳鸯等几个奴仆外面候着,只留祖孙三代在一处说话。
恹恹闲话半日,贾母才道:“这些话原不该我老婆子来说,只儿子媳妇不争气,做下这许多该死的事来,也只得我老婆子来赔礼罢了。敏儿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莫要和贾王氏计较,我昨日已经打了她,今日罚了她正在跪佛堂呢。”
贾敏听了,面上神色不悲不喜的说:“母亲这话我也担当不起,只让我谅解贾王氏,这辈子也再不能够。母亲若是还认我这个女儿,以后便莫要再在我面前提贾王氏这人。”
贾母原是自己所求有些强人所难,换作自己站是贾敏的位置,早就要赶人了。只人往往宽己严人,如今贾敏不依她,贾母倒觉如今礞哥儿好好的做太子伴读,将来前途无量;自己的宝玉因家道中落,将来只怕说一门好亲都不能够,贾敏怎能还如此咄咄逼人?
因而贾母也道:“你再是受了委屈,礞哥儿到底没有怎么着,如今他做着太子伴读,将来也是前途无量的。贾王氏便是起了不该有的心,如今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她靠山也倒了,钱财也空了,你何必再和她计较,竟连我也不认起来?”
贾敏有些愣然的看着母亲,她不是不知道贾母越发性左了,却不想贾母能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来。只贾母到底是长辈,贾敏倒不知怎么接这话了?
黛玉在一旁听了,向贾母行了礼道:“外祖母,难道有人这样害宝玉表哥,只要宝玉表哥没被害死,你就原谅害人之人?”贾母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林礞听了这话,转身便出了屋子,须臾却拿着半瓶玫瑰露进来。如今林如海是定安帝重臣,太子又重黛玉,时不时的送些上用东西来,这些番邦进献的吃的喝的自也不少。只林礞拿来那瓶玫瑰金和时新的又不同,瓶子上的鹅黄签子越发淡了,竟不像近日新得的,而像数年前的露。
林礞双手捧着玫瑰露,微笑着对着贾母说:“自我们回京,每每到外祖母府上,外祖母必是说一遍最疼我母亲和我们,我自信这话不假。既如此,外祖母不妨将我和贾家表哥一般对待,这半瓶玫瑰露,只肖外祖母拿回去当着二舅母的面儿让宝玉表哥喝了,咱们便只当不知晓二舅母做过什么,不但将来好生孝敬外祖母,只要不违国法家规,连二舅母也是可以拉扯一把的。”
贾母见了林礞拿的半瓶玫瑰路依稀便是当年自己使人送往江南那瓶的模样,又见瓶中露只剩一半,便猜:难道当年礞哥儿只吃了半瓶露,所以没被毒死,这剩下的半瓶他却一直留着?这样的东西宝玉哪里吃得?
因而贾母自不敢接那瓶子,有些为难的干笑道:“礞哥儿这是说的什么话?看这露签子都多旧了,只怕放坏了早就吃不得了,怎么能让你表哥吃?”
林礞也不说话,也不叫丫鬟来,自倒了一杯水,将露放入水中调匀了,自喝了一口。
贾母看了先是一呆,再看贾敏和黛玉都神色自若,一点子没有担心,才知这不过是礞哥儿来试探自己罢了,这瓶露必是无毒的。若是自己拿回去当着贾王氏的面儿让宝玉喝了,说不定林家当真还能消一二分的气,只宝玉乃是自己的眼珠子,便是自己也绝不肯让他冒险喝露。
因而,礞哥儿一试就试出自己真心,如今越发显得自己偏心,只怕更加不能和林家修好了。
黛玉本就知晓贾母偏心,心尖尖上只有宝玉一个,对贾母反应倒不意外。贾敏见了,心却又寒了一节,母亲方才说着礞哥儿没事,自己便当什么都放下了,她自己却不肯让宝玉冒一分半分的险。当年若非玉儿敏捷,仔细规整礞哥儿每日吃穿用度,发现这玫瑰露有问题,现在哪里还有礞哥儿在?如今岂是一句礞哥儿没事,旧怨就能轻易化解开的?
林礞喝了小半碗的露道:“这露外祖母既然不肯给宝玉表哥喝,方才就不该来为难我母亲。外祖母不疼嫡亲的女儿,我却不能让母亲为难。外祖母也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请以后来咱们家走动,莫要再提二舅母一房人。”
贾母不知当年剩的半瓶子有毒的玫瑰露已经让甄宝玉喝了,如今这瓶子虽然是从甄家调包来的旧瓶子,里头的露却是今年新进的时新的。原来,黛玉说服林如海夫妻让林礞知晓旧事后,他便一直留着空瓶子时刻警醒自己。方才林礞见了贾母说自己无事,母亲就该原谅贾王氏,林礞才急中生智,将今年太子才送来的玫瑰露倒了半瓶在这洗干净放着的旧瓶子中。只肖轻轻一试,在贾母心中孰轻孰重倒是了然。
贾母惯被奉承的人,若是换作往日被一个孙子辈这样说,面上早就挂不住了。但今日原是她来说合,偏又让人试出她偏心宝玉的真心,还有什么好纠缠的?因而也不再强贾敏原谅王夫人,只再闲话几句,贾敏也不狠留,送了贾母出来。
贾母满心生气的回到荣国府,专等贾政下班归来。
因昨日打了王夫人半日,贾母自己也累了,罚了贾王氏跪佛堂,自回房休息,竟是没来得及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贾政。
如今贾政下班归来,贾母又在林家无功而返,自也将气撒在王夫人头上,叫来贾政将王夫人所谋之事一一告诉。
王夫人瞒着贾母罢了,这些事贾政自是知晓的。只贾政其人,冷心冷面的,端爱面子,明明心中已经动意,面上却不显。当日王夫人说起这个主意,贾政也是冷着脸喝斥了王夫人几句,后来却再没深管王夫人行事。王夫人自是揣度贾政也是默许的,才仗着王子腾撑腰,行事越发胆大妄为。
谁知今日这些事在贾母面前被揭发出来,贾政竟然故意面露震惊之色道:“你这毒妇,早就让你莫要行那不仁不义之事,不想你竟瞒着我做了多少不积德的事。”
王夫人昨日被贾母打得不轻,又在佛堂跪了一夜。虽然看守的婆子没怎么拘着她,她倒趁夜倒在地上睡了会子,只又怕贾母前来查看,也是一早又起来跪着。她活了几十年,自大惯了的,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今日见了贾政也要将他自己摘干净,什么都推到自己头上来,王夫人装了数十年的端庄大气也不要了,拿出她王家女儿的泼辣来,倒有几分王熙凤的架势。
王夫人指着贾政大骂道:“贾存周,人人打我骂我,我也认了,你凭什?当年我和你商量这事儿,你除嘴上说几句不合适外,当真阻止过外没有?你扪心自问,自打元春进宫,你有没有打那风光做国丈的主意?咱们两个是夫妻,有些事我便是要瞒你,你稍微使人打听一下,能不能瞒得住?你当真不许我害人,怎么几年前我还没害人的时候你不来告诉老太太?
坏事都让我做了,好处你一起得了,事情败露出来,又都推到我一个女人的头上,你还是不是男人?你当真什么不知也罢了,怎么当日贾恩侯跟着贾琏上任时候,你不通中馈的人写的字据那样明白?可笑的是竟因写得太过明白,竟将自己算计进去了,偌大荣国府仅剩的三十万两让贾恩侯一并卷走。我自然不是东西,你贾存周也莫要装好人!
漫说我打林家主意的事你知道,我放印子钱,用我哥哥的关系帮人打官司得谢金,桩桩件件你什么不知?这二年我哥哥外放,新包揽的几件诉讼还有用你贾存周的帖子找的门路,得了上万的谢金,也都花在了你养的清客身上,你今日不说和我一并分担,还来喝斥我?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面上仁义道德,内里不一样对权势金钱头昏眼热?你不也暗地里想强过林如海去,才由得借我的手害人?”
贾政听了这话,也是面红耳赤。他装了这几十年的端方,今日竟被自己结发妻子揭了短,自己竟是不知道如何反驳。王夫人所谋的事,不光说毒害林礞这一件,其他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又有哪件他是当真不知道的?不过是心中反复欺骗自己说,自己是个端方正直的人,这些事都与自己无干。时间久了,当当真说服了自己,感动了自己。
贾母见贾政面上神色变幻,也盯着贾政说:“政儿,这些事,你自己来解释吧。”
贾政诺诺的道:“我有些知晓,有些不知晓,但我从来不曾参与过。”
贾母听了,苦笑两声说:“好个有些知晓,有些不知晓,好个从来不曾参与过。果然好人都让你做了,坏人让别人当了。只敏儿她是你嫡亲的妹妹,你也下得去手!”
说着也是一拐棍打到贾政脸上,贾政倒不敢躲,不敢还手。只站在那里,心中犹自在问自己:我当真是伪君子吗?
原来贾政没有什么本事,唯一自豪的便是端方正直,谦谦君子了,也是门下清客奉承他的。今日让王夫人当着贾母的面儿揭破,贾政只觉掉了最后一块遮羞布,说不清是羞是臊是悔是恨。只觉自己无比渺小可笑,活在世间便是一个笑话。
贾政脸上捱了一拐棍,觉得生疼,方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直向贾母认错。
贾母昨日打了王夫人,昨夜不曾好眠,今日去林家说合又被拒了,到了此刻心力交瘁,也打不动了,摆摆手说:“好,好,你们夫妻好,对得起我疼你们两个几十年。”说着赶出二人,叫了鸳鸯进来为自己捶背揉肩。
贾政脸上一道青紫,只伸手捂了,回了自己的屋子。其他丫鬟婆子原也不敢盯着主子看,倒没什么。只贾政不知明日见了同僚怎生好说。
当夜,贾母做了个很长很逼真的梦。
梦里的林礞没有避开毒害,果然喝了玫瑰露之后病死了,不久之后敏儿郁郁而终。自己接了黛玉进府,答应林如海的好生照顾黛玉也不曾做到。府中的下人表面上没将林姑娘怎么着,背地里却惯爱捧高踩低,嚼舌说她不是。
后来林如海在甄应嘉和江南巡抚孙瑜的联手陷害下死于任上,自己却为了贾家的体面瞒了消息,并未替黛玉作主。林家的财物,果然按甄应嘉和王夫人的约定,甄家得了六成、贾府得了四成。自己也知晓自家得了林家财物,却为了府上体面,又为将林家家财留给宝玉,这些事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前世元春封了妃,王夫人从林家搜刮来的家资转眼修成美轮美奂的大观园,自家的下人依旧嚼舌林姑娘一草一纸的用度都是贾家的。大观园中,但凡有谁犯了什么错,都往林姑娘身上推。宝钗探了人阴私,说是林姑娘听见的;藕官烧纸犯了忌讳,宝玉说是林姑娘让烧的……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推在林姑娘头上的不知凡几。
后来黛玉终究在各人有意无意的逼迫下整日以泪洗面,身子每况愈下,夭逝而亡。其实黛玉之疾并非什么大病,只她生前的用药也不成样子,没人为她请个好大夫认真调理罢了。
梦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国府并没有风光太久。新帝登基后,用了数年的时间剪除异己,元春暴毙宫中之后,荣国府也落得抄家败亡的下场。
前世的林如海没有做到尚书,前太子,如今的定安帝也没有顺利登基。只机关算尽的甄贵妃也没能如愿以偿,登基的是吴贵妃的七皇子。黛玉自然不是太子妃,湘云也没有当选王妃,前世的一切都和今世不一样。
梦中,贾母越来越伤心,二儿媳妇成功害死林礞,林家家破人亡,但甄家和贾家相继败落,也算报应不爽。前世的贾琏放浪形骸,贾家没有一个上进的子弟;前世元春宫中暴病而亡;迎春嫁给中山狼,不过一年便被折磨而死;前世探春远嫁和亲,再未回中原;前世的惜春出家为尼,最终落得缁衣乞食……
贾母在惊醒后一身冷汗,这梦境太过逼真,仿佛梦中才是原本真实的人生。而现实的一切,都因林礞未曾被毒害死而改变了。林礞没有夭亡,贾敏没有郁郁而终,黛玉没有进京。林如海高升之后,朝堂局势变了,才有了现实的一切。
昨日贾母还在怪林家不近人情,贾敏不孝,到底林礞没有受什么伤害,却这样记恨自己,记恨贾家。但做完这个梦之后,贾母却不如此想了:原来不光贾存周夫妻,竟是连自己也能昧着良心花了林家的家资而一言不发。自己唯一强些的不过是对黛玉脸色好上一二分罢了。
今世的许多事和梦中都不一样了,至少琏儿出息了,贾家还留着一点子血脉,还有希望,自己不该再奢求。而琏儿出息,正是因而他常拜访林如海,得林如海指点。所为近朱者赤,才有了贾琏今生的锦绣前程。
因着这个梦,贾母想了很多,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偏心。无论是现实还是梦中,自己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最疼者,唯有敏儿。
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如果当真如此,为何梦中那样的人生,自己没有为最疼的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作主,由得她在大观园被人作贱,由得林家家财被二房侵占,自己还不是想着让那些家资将来留给宝玉?
自己最疼的到底是贾政,由贾政而及贾珠,所以自己强自作主将原本属于贾琏的荫生名额给了贾珠。贾珠死后,自己又由贾政而最疼宝玉,才由得王夫人掌家搬空大库,唯有如此,贾家的家财才会落到宝玉头上,否则于法于理,这些家资都该当琏儿继承。
至于最疼的唯有敏儿,不过是为了堵住贾赦说自己偏心的嘴罢了。最疼敏儿,是说给众人听的,便是所有人都看出自己疼的是贾政,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才让敏儿背了这个锅。听其言观其行,疼敏儿是说给人听的,疼贾政,才是由得自己的心,自己一举一动做的。
贾母细想起梦中之事和现下诸事,又觉讽刺,又觉应当,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心境。然而她到底生出了几分悔恨,几分感激:悔恨自己纵容二房太过;感激林如海提点了贾琏,甚至感激教唆了贾赦强自带走贾府仅余的三十万家资的叶先生。有了琏儿如今的官位,有了那三十万家资,至少,贾氏一族还有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写贾政冷面冷心真不是黑他,原著宝玉和凤姐中邪,贾政就放弃了,倒是贾赦还在四处求医问药。至于王夫人做的累累罪行贾政知不知道?我觉得他应该知道。
写了一段贾母的反省,我是真的觉得贾母心口不一,她最疼的绝对不是贾敏。她所谓的最疼,顶多是在荣国府老姐妹四个女儿中最疼贾敏,但是我推测另外三个没正面出场的贾敏的姐姐是庶出。
好了,贾存周也被打脸了。别人关心贾母打脸爽不爽,我关心贾母打脸累不累qaq
至于湘云的后续,反正离进宫还早呢,慢慢来。一个一个写嘛。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