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也在席中,同交好的官员推杯换盏,只淡淡看了灌夫一眼,没多说几句话。灌夫本就被迫前来,一肚子火气,窦婴又不理他,更是郁闷。
酒喝到差不多时,田蚡起身敬酒祝寿,在坐的宾客都离开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当。过了一会儿,窦婴起身为大家敬酒祝寿,只有那些窦婴的老朋友离开了席位,其余半数的人照常坐在那里,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
窦婴好在心性淡泊,没有在意。灌夫念着旧情,看老友受辱不高兴。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时,武安侯照常坐在那里,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说:“不能喝满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说:“您是个贵人,这杯就托付给你了!”田蚡不肯答应。
敬酒敬到临汝侯灌贤,灌贤正在跟程不识附耳说话,又不离开席位。灌夫没有地方发泄怒气,便骂灌贤说:“平时诋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天长辈给你敬酒祝寿,你却学女孩子一样在那儿同程不识咬耳说话!”
田蚡对灌夫说:“程将军和李将军都是东西两官的卫尉,现在当众侮辱程将军,仲孺难道不给你所尊敬的李将军留有余地吗?”灌夫说:“今天杀我的头,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还顾什么程将军、李将军!”座客们见状不好,便起身上厕所,渐渐离去。
窦婴也离去,硬是拉着灌夫往外走,灌夫边走边兀自发火。正巧陈须不死心,本在武安侯府门前晃悠,期盼能找个机会再见陈琦一面,却始终不得法。又看那火红的喜绸几乎罩满整座侯府,越看越火,越看越气,脑子一热头发昏,便往里闯。窦婴听见府门外嚷嚷,和灌夫一同去瞧,陈须正大着嗓子喊‘陈琦’。当即唬了一跳,着身边侍从并侯府人一起拖拉他。
灌夫却大笑:“好呀,丞相做人不敬不实,连喜堂也有人来闹。陈公子,我帮你!”说罢,也不管其他,仗着蛮力,把拉扯的侍从家仆打翻在地。陈须顾不得感谢,就这样冲了进去。从窦婴身边经过,一股老大的酒气,眼见不好,他伸手去抓他衣袖。哪里想陈须劲如此大,衣袖扯破了还往里闯。灌夫不走了,帮着陈须打翻阻挠的人。眼见局势一片乱,窦婴赶紧抓住侍从吩咐:“快!你快去通知堂邑侯府!你想办法递消息给皇后殿下!”侍从答应着去了。
好好的喜事闹成这样,田蚡彻底发火了,道:“陈须!当日汝辱吾妻室,吾还未与你算账!今日竟敢大胆闹喜堂;灌夫,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素日是吾太惯着你了!来啊!给吾拿下!”便命令骑士扣住陈须、灌夫。陈须、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窦婴入内替陈须、灌夫道了歉,并按着陈须、灌夫的脖子让他道歉。陈须还肯认个怂,灌夫越发火了,不肯道歉。
武安侯便指挥骑士们捆绑二人放在客房中,叫来长史说:“今天请宗室宾客来参加宴会,是有皇太后诏令的。你去禀报陛下,说陈须、灌夫在宴席上辱骂宾客,侮辱诏令,犯了不敬之罪。”长史应声而去。
阿娇更是先行一步得到消息,脱簪待罪跪在宣室殿替陈须请罪。堂邑侯府得闻消息,窦太主眼前一片漆黑,只不敢告诉病中的堂邑侯,素服素衣入宫请罪,及至宣室殿前,看见女儿凄凉模样,泪如雨下,不禁道:“逆子连累吾儿,全是母亲的错。”
皇太后得知此事,震怒,也乘了撵轿往宣室殿来。皇帝命人将皇后搀扶入内,皇太后几步走到皇后面前,狠狠一个耳光打过去,窦太主忙拦:“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子无方,你不要迁怒我的女儿!”
皇太后指着二人,指尖颤抖:“这便是你陈家的好儿郎!”
阿娇心念转动,定下决定,今次非但狠心一把,才能保住陈家荣华。因跪求皇帝,希望再见兄长一面。皇帝怜悯,命田蚡将人带来,田蚡只得命人送去,留下灌夫囚禁在特别监狱里。
陈须被拉上堂,那意气用事早化作轻烟散了,哭着求生路。眼见兄长次次喝酒生事,次次惹事,今次竟闹到喜堂上。阿娇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又看了母亲一眼,窦太主顿觉不好,却已拦不住阿娇。
“陛下,兄长以下犯上,侮辱诏令,犯大不敬之罪,求赐死!并赐妾监斩!”
监斩归来的阿娇面如土色,几乎站也站不稳。百灵一直候着,见她回来,稳稳扶住,忍不住哭起来,“殿下又何苦这般?”
阿娇虚弱的倚靠在百灵身上,一颗心上下起伏,几欲作呕。“不如此,无法证明我陈家的忠心,也无法打消皇太后的愤怒。既怎样都要舍了大哥,必须要摘了家族的干系。”她亦苦笑:“百灵,孤是不是变了?变得不择手段、蛇蝎心肠了?“
百灵哽咽着:“奴婢只觉得殿下太苦了,苦着自个了。”
阿娇笑了笑,那笑轻薄的如一张纸,似乎风略大些,就能破的粉碎。她环顾四周,“母亲呢?”百灵嚅喏:“窦太主惊不得大公子死去的消息,回去了。”
“是吗?”阿娇扯动嘴角,勉强笑了笑,“孤知道,母亲必是怪我的。”百灵也不敢应声,只默默扶了阿娇回寝殿。
陈须死的消息传到堂邑侯府,别人尚尤可,那田氏昏过去几次。堂邑侯病中,没人敢告诉,倒是窦太主缓缓说了。堂邑侯年老失子,结结实实哭了一通,病情难免又重了些。但他却不怪女儿狠心,反倒感激她一力保全家族,保住了二子陈蟜的荣耀,劝了窦太主良久。窦太主眼见夫君沉珂,又冷静下来,明白女儿的苦衷,只一时难以转圜,这是后话了。
田氏再一次昏过去是一天后,请了御医诊治,方知有一个月的身孕。窦太主又惊又喜,虽然长子去了,好歹这一房留了血脉。可田氏一扫往日的怯懦,收拾东西打了包袱,叫人雇了车回了娘家。窦太主又是气又是急,还是堂邑侯劝她道‘此去让儿媳散散心也未尝不可,才出了陈须的事,你莫要再闹让女儿为难。’这才罢了。
是日夜里,皇帝亲临椒房殿陪伴阿娇,这是她的亲哥哥处斩,皇帝知道阿娇的心思,不如此不足以平息皇太后的愤怒。几分怜惜几分欣慰,更私以为是为了不让他在母亲面前难做。本打算陪王嫣宁用膳,也尽舍了。处理政事时,也想着阿娇心头是不是难过的紧。
百灵带着宫人们上了满满一桌子御膳,香气馥郁,阿娇只怏怏的没精神吃。她昨日回来,只喝了点薄薄的稀粥,今天白日里也不过用了几块点心。她的鼻尖时时萦绕着血腥气,冲的难过心酸。
皇帝命布菜倒酒宫人全部出去,只留帝后二人面对面坐着。皇帝起身亲为阿娇舀了一勺蜜汁甜汤,“这汤朕早让人备下了,熬煮的正是时候,娇儿尝尝看。”
阿娇勉强执勺吃了,滋味确实不错,但她只想呕吐。
皇帝看出她不舒服,忙的坐在她身边,轻抚后背,“如果不喜欢,便不要吃了。”
阿娇遂放下勺子,“谢陛下体谅。”
“娇儿,朕想和你说说话。”皇帝望着她,如高山的雪莲,只可远观,她的心早就不在了。
“陛下请说。”阿娇对他,更多的是相敬,无恨无爱无痛。如果说当初得知他下药让自己不孕愤恨,那么如今感叹阴差阳错让她干干净净的孑然一身。她不该有他的孩子,空虚的灵魂只剩躯壳的相守,无法面对这样情感下的孩子。看着那样天真无邪的笑脸,他应该出生在爹娘恩爱的家里。
“娇儿,我们……我们真的不能回到过去了吗?你真的不肯再给朕一个机会?”皇帝急切的握住她的手,满脸的渴求,比幼年时缠着她玩耍的小小人儿,还要殷切的期盼。
阿娇定定的看着皇帝的眉眼,深凹的眼,含情脉脉的,高挺的鼻,厚实饱满的唇,刀削般刚毅的脸,英气勃发。他是值得好女子追求的,这样好的皮相,又有这样高贵的地位。全天下不就这样一个帝王吗?他多情,温柔,喜爱美丽女子,对每个女人流露出浅浅而迷人的笑容。
这一切,对阿娇来说,早已过去了。
“陛下,妾大胆,今生只能与您相敬如宾,仅此而已。”刚重生的时候,阿娇有想过用尖刀狠狠捅在皇帝的心上,来结束这一切。她恨他,因为前世深刻的爱。可是随着时光流逝,爱散了,恨淡了。此时的他什么也不是了。即使他收手,不再下药绝了她的生育,即使他想尽一切办法补偿。即使最初马邑之战他本来打算派遣的是韩安国,为了她,才顺水推舟允了姐姐林虑公主,派了陈蟜。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用了。
“娇儿……”皇帝哽咽,“你还要朕怎么做?”
阿娇摇摇头,“陛下不必如此。”因为再怎么做,也唤不回最初的她,那个天真骄纵又满怀憧憬的小姑娘。燃尽一夜的龙凤烛下,小女儿般的娇柔。她的心变了,她也跟着变了。
“朕以为,你爱重朕,无论朕何时回头,你都会在的。”皇帝泛起一丝苦笑,“原来只是朕的一厢情愿,你的爱也会随风而散。终究是朕悔悟的太迟,清醒的太晚。”
“这个永巷,比妾美的女子大有人在,比妾温顺的女子也很多,还有诞育皇嗣有功的。陛下只当妾是皇后便好,助妾守护母家便好。”阿娇盈盈浅笑,有着她自己也没发觉的迷人魅力。
“你的父亲老了,陈蟜倒是很好,在马邑之战也立了功。匈奴不甘心,已与朝廷撕破脸。以后征战少不得你哥哥,立下功勋,还怕没有以后吗?至于窦婴,朕一直打算重新恢复他丞相之职。他的侄儿也很好。”皇帝心如刀绞,追悔莫及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娇儿,朕最近听到一个流言,说其实与韩嫣有私情的并不是华裳。”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啦啦~今天其实不用上课吧。。。学校不要骗我们了!愚人节呢!!(正经脸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