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拈花阁,杜冉琴便“噗通”一屁股坐到床上,抓来枕头朝墙一丢,好一阵“乒乒乓乓”之后才稍稍消了点气,转头望着杜茴,正欲开口安排上元节乞巧会的事宜,谁知张嘴却是——
“呵,我当那窦云华是何种绝色,不过身材平平、资质中呈,一脸清汤挂面,明明一把年纪还摆出一副清纯模样,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夫人,那窦家娘子本就未染尘世,在静安慈度过数年,也情有可原……”
“哈!那倒奇怪了,这长安城众家名门闺秀、望族夫人,哪个少去静安慈拜会了?她不是说还俗了么,那就别摆出一副不识人间烟火的模样啊!”
“夫人,窦娘是今日作为‘慧尘师太’而来的,这里是佛门圣地,自当不该太过点缀。”
“哈?她果真如你所想,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夫人,倾国倾城倒是夸张了,不过慧尘师太确实出尘脱俗。”
“嘭!”一声巨响,八角方桌上的茶杯抖三抖,杜茴不可置信地扭着僵住的脖子,重新对上杜冉琴那一双喷火的眸子,这才略有些不确定地问:
“夫人,你该不会是——嫉妒?”
原谅她年纪尚轻吧,她还不那么明白男女之事,可是这杜冉琴这怪异反常的模样,实在叫她有些不懂了,杜茴想起娘在她耳边的教诲,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夫人。都说嫉妒是一种卑劣的情绪,是由于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才会……”
“低人一等?!哈哈,我杜冉琴什么世面没见过?当年大隋比眼下大唐还富有繁华的时候,大隋皇上都为我亲封赐字。我自八岁起,就进进出出无数宫廷宴请,我倒不知道,我哪点会比不上她!”
“那夫人你这是在气什么?”杜茴一脸天真地走上前,眼神迷茫地盯着杜冉琴瞧。
杜冉琴让她这天真又傻气的一问,反倒给猛地叫回了神,不由觉得方才有些丢脸,“咳咳”两下清了清喉咙,挺直了身子,故作正色回道:
“小茴。我只不过是见不得有人惺惺作态罢了。上元节要到了。这乞巧会我是去定了!你明日便回房家去找苏双儿。叫她……”
杜冉琴贴在杜茴耳边,嘀嘀咕咕叨念了一串,小茴频频点头细心记下杜娘的嘱托。这才又起程去房家了。
以“乞巧”为名目的妇人聚会,长年一年有两次,第一次是在上元节,第二次则是在七夕。七夕节时候的乞巧会更名为“乞巧节会”,比这上元节时候的更为正式、隆重。可这上元节时候的聚会,却比“乞巧节会”之时,妇人之间比赛手艺、更多了些深层意义,这时候往往也是众位夫人之间闲话家常、互认亲友、显耀家底、炫耀恩宠的“仪式”。
虽说与这些诰命夫人比这些浮华之物没什么益处,可是若在这时候没能撑起门面,不仅会给家族丢脸。还会直接让夫家在朝中遭人耻笑,更可能直接影响一门人脉,故而各家夫人哪怕对此事再烦,也不得不跟着凑凑热闹。
房家女总管苏双儿正在静堂替杜冉琴清算账目,便见到一个伶俐漂亮的女娃过来了,走到她跟前问:
“阿姐,夫人叫我找苏双儿,将此信交给她,不知哪个是?”
苏双儿看着杜茴沉思了一会儿,眼珠一转便猜到了杜娘用这小丫头的用意,搁下账本走上前道:
“我就是苏双儿,来,把这信给我就成。”
杜茴走上前,正欲交出这信,却突然又收回了手,狐疑地看着她,反问:
“我怎知道你不是骗我?你得叫人出来证实!”
苏双儿听了这话,也不由对杜茴露出了赏识之色,便派人去请来了老总管,杜茴先前见过老总管几次,这才将信传给苏双儿。
苏双儿展开信笺,边看边忍不住抿唇笑了。
夫人虽说聪慧机敏,看似镇静,可却是个性情中人,看着这信中“辛辣”的盘算,不必多想也知道那“敌手”恐怕是提早惹毛了夫人,这下子,只怕要为这可怜的敌手默念几声“多多保重”了。
筹备乞巧会的日子就在匆忙中度过去了,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今年乞巧会与往年有别,圣上率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几大寺的高卿一同参与,因而众家夫人便随身携带了几个亲戚,准备顺势也好为自家人说个好媒。
法宏寺门外早早便停了一座四马拉的华骄,房乔坐在骄沿上,随性拄着腮,等着接人。不一会儿,一个盛装打扮,裹着紫裘的美妇人便从偏门出来了,看到房乔,轻轻一挑眉头,才迈步朝这儿走来。
衣衫摩擦的细碎声一下子便让闭眸拄腮之人打起了精神,脚步一旋,他便纵身抱住这美妇人,生怕耽搁了时间抱起她跨过这偏门到骄子之间十几步的距离,将她放到了骄子上。
“呜哇,吓死我了!”杜冉琴眼一花,便已坐在了轿子里,正想开口搭话,却听他清朗的一声“出发”!只觉马车一晃,她忙抱住他手臂,才避免整个人飞出去撞到梁上!
“房乔!你敢死去吗?是那窦云华真的让你心驰神往,一秒都等不得是吗?”
杜冉琴憋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噼里啪啦开始叨念。
房乔只觉一阵头皮发麻,暗暗感到今日可能他没那么顺遂,不见得能轻松控住她情绪,便先采取了怀柔政策,放低了声音,缓缓柔声道:
“杜娘,怎么会,只是今日场合重要,你我二人,自然不能误了时刻。”
“双儿呢?可接上她了?”苏双儿也年过二十了,这个年纪在外头说媒恐怕随随便便一户人家会委屈了苏双儿这聪慧机敏的俏人儿。今日正巧是个机会,她就带双儿一起,一来多个人与她有所照应,二来若真有佳郎瞧上双儿,也算美事一桩。
“嗯,她就在宫门前等着了,到了宫门,接上她便一同入宫就是。”
杜冉琴偏头望着房乔的俊颜,从浓密的眼睫,到微微挑起的凤目,到俊挺的鼻梁,又到棱角分明的薄唇,微挑的唇角,再到他立体的锁骨,越看他含笑的模样——她越怒火丛生!
“你已三十而立了,怎的这面相还是二十上下,你待什么人都像这样好说话,是么?”
“这……我不过是习惯了,若是不笑,才觉着别扭。”
“那你也曾经,对那人,这般百依百顺?”
房乔听了这话,讶异的回过头,对上了杜冉琴一双带上音韵雾气的水眸,心头猛地一揪,不知该如何回话。他待她,算来是待所有娘子之中最不“温和”的了,他在她面前往往率意而为,并不哄人,也不算温柔,只是日日政务缠身,鲜少有花前月下的时候。至于其他人,他反倒觉得,因不得不辜负她们情谊,倒不如柔和善意些,好减少人家伤痛。
“杜娘,你与旁人不同。”他忍不住无奈一笑,伸手覆上她的发髻,替她摆好方才晃动所弄乱的金步摇。
“那,窦云华呢?玄霸说,我像她。”
“玄霸”二字一出,房乔便眸子一紧,心绪乱了几分。看来,她果然还是见到了那两人。也难怪,她会知晓了窦云华,难怪她知道静安慈的慧尘就是窦云华。不过,比起她知道那麻烦的“窦云华”,他更担心的是……她要日日夜夜与那两人相处。
杜冉琴只听“咯吱”一声怪响,便见他似是神色有变,攥着拳头,只怕那“咯吱”声,便是他拳头发出的,可他竟真为了那窦云华,与她闹气?一瞬,她心中顿时宛若堵上了一块巨石。
“呵,我见了她,也没觉着自己有人家那般脱俗的气质。相比之下,我倒是市井了些,是不是今日,这浓艳的‘桃花妆’也让你觉着碍了眼?”
杜冉琴越说越伤心,泪珠已然在眼眶打起了转。
只见房乔听了这话,眉头一锁,眼神陡然变深,沉默了,一语不发。
那窦云华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害的他和魏徵反目,计谋阴狠,又善于伪装,他倒不是对杜娘没信心,只是担心她从一开始便对这人就这般在乎,日后若那窦云华再暗中用计挑拨,只怕她多半会……当了真。
“若你哪日,真的有了比我更重要的人,那我走就是,你不必特意写什么休书,我也不愿与旁人共侍一夫,我自会离开。”
杜冉琴硬撑着面子说了这番话,可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与他相识的每一幕,他暗中帮她杜家的时候,替她照顾妹妹和阿父的时候,教导遗则的时候还有……好多好多时候,他总是不多言,笑得如若春风,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越想,心头越酸,越看他的容颜,越觉着委屈,竟然一下不受控,“哇”地一声,哭了!
“唔!”谁料,她刚爆出动静,便被他一下子堵住了嘴巴!他柔软滚烫的唇应将她眼泪逼了回去,一下子,她便从铁娘子变成了绕指柔,这一吻结束,便乖乖变回了优雅贤淑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