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缓缓往上升着,在顶楼三十层停下来。聂雪影觉得脚底的伤口越发痛楚难忍,怀疑是不是塞西莉亚给她上的药里加了什么料,但是又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脱鞋抠脚。
电梯门开了,塞西莉亚走在前面,聂雪影咬牙跟在后面,两人走到了顶楼的天台,夜幕阴沉沉地压在她们头顶,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但是能看到远处城市主干道上的氙气灯,像是一排璀璨的钻石。风带着遥远的气息,聂雪影深深嗅了一口,有点海水混合冰雪的味道。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闻到海的味道了。重生后应该是更爱惜生命的,对这个世界所有都充满新奇与感恩,但是现在聂雪影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情感。
“也许明天还会是晴天?”塞西莉亚眺望着远方,喃喃道。夜风很冷,风速却很低,近于温柔地撩起塞西莉亚款式休闲的毛衣外套软而温暖的下摆。聂雪影一直沉默,却胡思乱想着,塞西莉亚身上那件毛衣应该会很暖和……
“以前安娜也经常站在这样的地方吹风吗?”塞西莉亚忽然问道。
“没有,”聂雪影低头望着脚下的深渊,黑夜真如笼罩一切的裹尸布,让她看不清楚千疮百孔的地面,还有堆积焚化的尸体,“她觉得空气不干净,所以一直都在办公室里。”
“你恨她吗?”塞西莉亚转过身,背靠着天台栏杆,毛衣鼓着风,聂雪影感觉她就像一只鸟,随时都会从栏杆边飞下去,直直坠落。
“不恨。”聂雪影想了想,说道。说不恨是假的,但如今再责任划定未免太无聊了,而且若是说“恨”,塞西莉亚肯定会喋喋不休追问自己原因,为什么恨,有多恨,还会恨多久,很烦。
塞西莉亚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靠近聂雪影,两人几乎挨到了一起。聂雪影问道塞西莉亚身上的熏香味,来自温暖的南方的熏香,却意外地适合她……塞西莉亚终于又找到了话题:“雪影,死之前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感觉。”聂雪影开始不耐烦,塞西莉亚分明是在套她的什么话,就算并不打算会安娜,聂雪影也什么都不愿说。脚上的伤口此时不怎么疼了,但是开始发麻,连带整个脚掌几乎都失去了知觉。这并不是好现象。
塞西莉亚抓住了聂雪影的手,紧紧握着,像是铁钳一般挣脱不开。聂雪影甚至还来不及表达惊讶,面前天台的护栏忽然自动向两边分开,同时地板陷落,将两人往楼下抛去。
聂雪影没有料到这种情况,惊呼了一声。真是太久没有体验这么刺激的感觉了,头发被吹起来蒙在眼前,世界分割成飞速流逝的丝缕,重力加速度让她几乎要吐出来,身体感受到烈风的存在,塞西莉亚还拉着她的手,像是将她牢牢拴在这个世界上的牵绊。
就是这么短的时间,难道会发生什么?
塞西莉亚的胳膊抱住了她,脸与她的脸颊贴在一起。聂雪影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中坠落,然而她来不及去想这是否是刮过脸颊的冷风所造成的幻觉。
坠落最多不过几秒,聂雪影感觉时间变慢、停滞了,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界。随后,伴随着巨大的水声,皮肤感觉到撞击的疼痛,散发淡淡消毒液气味的水灌满了鼻腔。
她费力地摆动手臂和腿游了几下,将头从水面上伸出来,大口呼吸着。长发湿透了,黏在脸上。什么复杂纠结的疑惑和忧心统统忘却,脑海里只剩下一句国骂。塞西莉亚一定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启动了大楼什么机关,于是将两人甩到二层阳台的游泳池中,垂直高度大概有一百米吧……幸亏泳池水足够深,聂雪影也曾接受过严格的体能训练,没有心脏病……
“我想这就是死前的感觉。雪影,告诉我,是这样吗?”
聂雪影回头看着同样泡在池水中的塞西莉亚。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一点,因为她的长卷发完全湿透贴在头皮上完全就是灾难,可她的脸上却带着笑容,胜利者的姿态。
游泳馆很大,空无一人,塞西莉亚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空气中逐渐散开回旋,却不会消弭。
聂雪影没有说话,游到池边爬上岸,顺手将湿淋淋的外衣脱下来,搭在池边扶手上,抬头打量着整个游泳馆。除了中间一个大池子,并没有多余的装修,简洁得令人害怕。
当初对这个建筑内部构造的判断也许有误,这座大楼内部情况要比自己想象的复杂,看起来楼内有很多机关,比方说天台上那个吓人的栏杆,也许应该找个专业的来看看……随后聂雪影又想到当年聘用的建筑和解密双学位硕士卷着C国城市规划图跳槽了,C国城市图给A国的轰炸行动增添了不少便利。
“雪影,等一下。”塞西莉亚在身后叫她。聂雪影回过头,见塞西莉亚也水淋淋地从池子里爬出来,她披披挂挂的宽松大毛衣此时一点都没有蓬松温暖的感觉,反而像个臃肿版的女鬼。
“你生气了吗?我看你好像有些不高兴。”塞西莉亚一边将湿透的头发拢到脑后扎起来,一边问道。
“没有。”聂雪影起初的确有点恼火,看到塞西莉亚的狼狈也并不逊于她,便觉得生气也没什么意义了。大概塞西莉亚就是喜欢用生命来恶作剧……
塞西莉亚站在原地,也许是还要说什么,聂雪影头也不回地往出口走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受了伤的脚,完全没有了知觉,连那条腿走路都好像是踩在棉花上。她心里慌张起来,脚步越来越快。塞西莉亚亲手给她上药的,那药里一定有问题。苯二氮卓,巴比妥……她的脑中回忆起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分子式。在离开这个游泳馆时,聂雪影侧过头看了塞西莉亚一眼,她立在泳池边上,目光复杂地望向自己,身形优雅。即使臃肿版湿淋淋的女鬼,也是可怕的女鬼。
聂雪影在走廊中几乎是小跑着的。因为穿着湿衣服确实很冷,另外她生怕真的被某种中枢神经抑制药物永远抑制行动。塞西莉亚花费那么大的功夫使她重生,应该不会就是为了再弄残吧,聂雪影心脏砰砰直跳。一定是试验,在她身上试验什么新药物,至于为什么选中自己,大概因为天赋异禀成本低廉之类的。
她乘坐电梯,沿着走廊尽可能地狂奔,终于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气喘吁吁地倒在粉红色的沙发上。休息了几分钟后,聂雪影才勉强起身到浴室里,脱下浑身湿透的衣服。她检查了一下脚底的伤口,除了边缘的皮肉大概因为浸了水有些发白,好像没什么不妥的,不像是用了不合适的药物。这时候,腿也恢复了一部分知觉,让她不由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精神过敏。
从逻辑上来说,把她搞残了,塞西莉亚也不可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聂雪影抬头望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依然是苍白的脸色,黑色长发从脸颊两边披散下来,浴室的灯光昏暗,眼睛处就像是两个黑洞,连她自己都无法从自己的眼睛中读出什么了。她几乎一点都没变,和那时离开A国去C国时一样,可是C国已经没有了,向宇也死了……而她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不知道能做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会对她做什么。
聂雪影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恐惧与委屈。这是她重生之后的第十二个小时,她却觉得长过以往活着的每一天。终于,她站在镜子之前,失声痛哭。
哭归哭,眼泪并不能解决问题。哭完之后,她简单淋浴了一下,连头发都顾不得吹干,就倒在那张审美堪忧的缀满蕾丝花边的粉红色公主床上,迅速进入了梦乡。
她又开始做梦,这回倒没有梦见向宇,而是梦见不停地从高楼上坠落,有时落在北极的雪原上,有时梦见落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她又梦到重生之前潜意识中一些细碎的片段,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漂浮,一双眼睛在悲悯地望着她。那双眼睛越来越近了,聂雪影猛地睁开眼睛,室内光线昏暗,她却能看到,有个人影正坐在她的床边,好像在低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