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张尔蓁睁着眼对着豆粒般大的火苗静静坐了几个时辰,紧绷的神经让她毫无困意。孙柏坚很守时,子时,狱卒又来了,身后跟着个带着围帽的男子,男子穿着一袭墨色暗纹长袍,围帽下的容颜陌生又熟悉。许久不见的孙柏坚终于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子模样。张尔蓁冷眼看着孙柏坚走进来,狱卒悄悄退下。
孙柏坚掀开围帽,露出那双充满怜惜和爱意的眼睛,他看着许久未见的蓁蓁,沙哑的开口:“蓁蓁,你……受苦了。”
张尔蓁距孙柏坚一丈处,看着孙柏坚温润如玉的面庞心情复杂,“孙公子……说实话,我并不想在这里看见你。直到刚才,我还在祈祷今夜你不回会来……你知道的,这里于你并不安全。”
张尔蓁的反应出乎孙柏坚的意料,她很冷静,也很绝情。愕然让孙柏坚沉默许久才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蓁蓁,我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最起码……不该是现在的样子。”
微弱烛光下的孙柏坚微沉着侧脸,下颌划出完美的弧度,张尔蓁抬手到孙柏坚的下颚的高度,笑道:“我们现在是这样的关系,你想要做什么呢,探花郎大人。”
孙柏坚毫不意外张尔蓁知道许多事,只是他很心痛,张尔蓁眼底的疏离让他慌乱,只听得张尔蓁继续道:“我们的关系早就结束了,我们的友情也结束了,我是太子的人,而你……是郕王世子的人。你如今夜半而来,到底是想帮我,还是想害我?孙公子,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又一句孙公子让孙柏坚踉跄两步,他痛心的看着张尔蓁道:“我们为何会到今日这步?当年我昏迷不醒,你们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与你退亲,都是一意孤行便替我做了决定。蓁蓁,你不狠心?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你明明告诉我会等我,结果呢,我不过是病了一场,醒来便是沧海桑田,我们再也没了联系,谁替我想过!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从小一起长大,你七岁的时候便是我的未婚妻,八年了,你告诉我如今我们什么也不是,你不狠心?”
孙柏坚的声声指责砸入心底,张尔蓁狠狠掐自己的手心,钻心的疼痛让她在孙柏坚灼热的目光中清醒,“那又如何呢,我等过你的,那又怎么样?我等过你的!如今不一样了,我已经嫁给了太子,可你明知道郕王世子心怀不轨,你还要入他的门与太子作对,与我作对。这就是我的柏坚哥哥吗,不,这不是!”
“你为什么不理解我!我能怎么做,安心做一个朝臣辅佐太子?呵,我也试图尝试说服自己,可是我不能!蓁蓁,你八年前便是我的,如今也会是!你看看,太子根本不珍惜你,他不管你,让你在这潮湿的天牢里呆了这么久!蓁蓁,你一向明白的,为什么现在看不透呢!”孙柏坚双手紧紧箍住张尔蓁,眼睛紧紧盯着张尔蓁,“但是我不会!蓁蓁,只要你是我的,谁来做皇帝不行?世子是难得一遇的奇才,为人谨慎知人善用,他也是皇室血脉,比当今太子不遑多让!蓁蓁,你知道的对不对?我这都是为了你!”
“所以呢,为了我,你就要造反吗?你想过萝姐姐?想过伯父伯母吗?想过孙家上下几十条人命吗?为了我?一句为了我,你又对得起谁?”张尔蓁硬着孙柏坚火热的双眸冷笑:“孙柏坚,如今的你,让我陌生的可怕!让我问问你,如今外面又是什么情形?”
“……皇上龙体欠安,命太子操办贵妃的一切葬仪。”孙柏坚提到朱佑樘时是满脸的不屑,他看着张尔蓁娇嫩的面庞有一瞬间的迷离,他猛地甩甩头移开了目光,这昏暗的环境总是能让人容易产生龌龊的想法。
“张家呢?”张尔蓁问,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担忧。
“……张家无碍。”孙柏坚犹豫道,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眼底有浓浓的不甘。张尔蓁笑了,这让孙柏坚觉得很刺眼,蓁蓁笑得这般快活,他听得蓁蓁笃定的声音道:“这就是太子对我的好,我在这里平静安全,我张家没有灾祸临门,你敢说太子狠心?你还说太子不管我吗?”
“那又如何!蓁蓁,你给我时间,以后我也可以的!他算什么?他不过是逞能罢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来看你,你觉得……”孙柏坚声音加大,却突然戛然而止,他手上不自觉用力,捏的张尔蓁难受生疼,但是张尔蓁没有挣扎,她不理会孙柏坚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只是平静道:“柏坚哥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你投奔了郕王世子得来的荣华富贵,我会要吗?”
孙柏坚瞬间愣住了,他喃喃道:“你不稀罕?我一心一意为你,你这般,可对得起我?”
“柏坚哥哥,别说是为了我,我不敢要这样的你,也不会要这样的你。你寒窗苦读十载,不是为了替我做嫁衣裳。献血染红的嫁衣我不敢穿!你还记得咱们一起去黄鹤楼,当时意气风发的你,如今变得……面目可憎,让我害怕。”张尔蓁的双肩得到释放,已经痛到麻木的双肩深深陷下去,孙柏坚呆呆的看着张尔蓁,突然道:“不!蓁蓁,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功的!世子已经答应过我,以后你会是我的。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没人可以伤害你,你不要害怕,再等我几日,我就会救你出去!”
孙柏坚重复着这些话,深深凝视一眼张尔蓁快速离开了……
张尔蓁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孙柏坚临走时决然的眼神让她害怕,她真的……不想让他出事。
隔天中午,送饭的狱卒终于换了一个人,是个体态丰富的大胖子,张尔蓁看着他大腹便便的样子很想笑,他长得很滑稽,两柳小胡子极有个性的翻飞而出。胖狱卒送的饭盒是樱花木浅色的,张尔蓁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想要杀她,实在是太简单了。果然,张尔蓁又从馒头里吃出了一张纸,熟悉的笔迹上依旧是简短的一个字——认。
“承认下来,会很平安吗?”张尔蓁喃喃着猜测,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终于可以出去了?这鬼一样的日子要结束了……可是,朱祐樘的“认”的范围到底有多大呢?
张尔蓁没有等来孙柏坚救她,当然也没有被判死刑,睡得昏天黑地的张尔蓁于第三日被放出了天牢,两侧跟着几个太监,围着张尔蓁看的很牢。
甫一踏出天牢,张尔蓁贪婪的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阳光真好,可是待遇却不怎么好。
“犯人张尔蓁,皇上要见你!”来传旨的公公是这么说的,张尔蓁认得他,是第一大太监怀恩。怀恩走在最前边,腰间束着扎眼的白绸带,脚步飞快。张尔蓁很快便被塞进一顶小轿里,寂静无声的被拉到了坤宁宫。
这大概是张尔蓁第一次这般狼狈的出现在朱祐樘面前。二十天的牢狱生活使得她的形象很有碍观瞻,急切的太监们也没有把张尔蓁先送去洗漱一番便带到了坤宁宫,宽阔耀眼的白玉大理石倒映出发丝凌乱衣衫脏污却红光满面的张尔蓁。上头坐着一脸阴森面色极差的皇上,右侧坐着正拿着帕子轻擦眼角似乎在悲伤的皇后娘娘,左侧坐着一身天青蓝云祥纹长袍的朱祐樘,四目相对间,张尔蓁委屈的红了眼眶,立刻低下头不再看,朱祐樘——你丫的!
朱祐樘搭在红木椅子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心里的酸楚一遍一遍往外涌,他慢慢细细地打量着张尔蓁,他的蓁蓁,哆嗦着小身子跪在了清凉的地板上,垂着乌黑的脑袋不动弹。
皇上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下面这个纤瘦单薄的小姑娘,手上捏着一串猫眼大的沉香佛珠发出“咯吱”声,皇后一副慈母心肠欲言又止。张尔蓁挺着背脊跪了很久,才听到皇上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声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张尔蓁悄悄抬起头看时,怀恩公公正举着一柄精致的银烟斗送到皇上嘴边,皇上满足的深吸两口,烟雾渺渺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皇上面上表情轻松了不少,终于开口道:“皇贵妃的死,是你做的?”平静冷漠,粗哑无情。
张尔蓁暗忖,万贵妃死了后又加封皇贵妃,真是难得的荣耀。
张尔蓁没有抬头,低着脑袋回道:“是……儿臣做的。”
“呵呵……,你与皇贵妃无冤无仇,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是有人指使你吗?”皇上满足的放下了烟斗,接过怀恩递上的龙井喝上一大口,终于感到顺畅了许多,他看着地上的人儿继续道:“抬起头来,让朕再看看你。”
张尔蓁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回答是还是不是?听到皇上的话条件反射的迅速抬头,皇上那双苍老无神的双眸还是让她心惊,红光满面娇嫩雪白貌美异常的张尔蓁也让皇上呆滞了一下,他眯着眼睛喃喃道:“钦天监的降卟说的人,怎么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