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便有太监挨个宫通知,道是有御医前来给各个小主们请脉,宁思沅亦早早做好了准备,用朱砂把额头涂出一团艳色如火的红。
一等却是等到了日上三竿,临近午时,宁思沅等得有些乏了,便把小琢招来,问:“那太医怎么还不过来?”
“太医署离我们这宫并不算远,是隔过去了。”小琢裁了两条杜鹃插|进琉璃瓶里,低头有些怨艾地说。
“隔过去了……”宁思沅低声重复了一句,心中微微有些不快,却默默不语。
恰在这时,有人报“陆太医到——”宁思沅摆了摆手,叫小琢把人带进来,自己则起身把软榻理了理,端坐下来。
陆简之年纪并不算大,二十五六的模样,身姿颀长、风骨奇清,面容儒雅干净,十分端庄隽秀。进了殿,望见宁思沅坐在那里,便上前恭敬行了一礼:“拜见宁修仪。”
“陆太医免礼。”宁思沅微微一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这位是永盛最年轻的御医,还是“副院长”级别的人物,论说御医可不简单,都是饱学之士,“由儒入医”,知识渊博。
陆简之抬起头来,不卑不亢道:“请小主把手伸出来。”
宁思沅点点头,将手腕搁在软垫上,轻轻地呼吸。这宫里规矩向来多,一般太医给妃嫔看病,是需要悬丝诊脉,但中医讲求望闻问切,光是诊脉不看面相舌象是行不通的,看来这位御医并不迂腐。
“小主体内有隐疾,时日已久,需要卧床静养。”陆简之神色淡淡,语气有些惋惜。
小琢一惊,慌张地看着宁思沅。
宁思沅也是一慌,垂眸一思,问:“敢问陆太医,是何病?”
“小主应是在几个月前受了寒,未能发散以至于寒气郁结体内,夜里睡不安稳,常多梦,葵水结块又涩少且腹部坠痛,胃口不佳,多食便不易消化,寒凉之物更是避之不及,可是这样?”
宁思沅连连点头,“都对都对。”他说的这些可是一点都不假,她这具身子的原主因为落水而逝世,后来又不曾调养得当,因而给她攒下了病根。“依太医之意,该如何是好?”
“小主不必多虑,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吃几幅药便可。但是有些事需要注意,忌讳生冷之物,忌讳多死多虑发脾气,忌讳……房事。”陆简之抬眸望着她,神色肃穆,眉间局促不安,有故作镇定之意。
“那便去把侍寝的牌子请下来吧,治病是紧。”宁思沅心中一喜,那皇帝不愿与她做这种事,她自己也不愿呢。
陆简之的眉头明显一松,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倒是没想到这位如此好说话,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之前还为此特意隔过了清宁宫把她放在最后尾,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宁思沅微微一笑,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印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去,道:“如此还要劳烦陆太医了。”
“微臣不敢当。”陆简之起身行了一礼,再抬头又是神色从容的模样,当下并不多驻,开完药方立即请辞。
宁思沅目送他离去的身影,转身取过案上的琉璃瓶,玩弄着里面的杜鹃花,不过一会,掌心里便多了几片细碎的花瓣。
当晚,临着那座半人高的梳妆镜,宁思沅细细地将额头上的朱砂擦拭干净,并取了一张浸了凉水的绢布敷在上头,那里被擦狠了,有些疼。
“小姐,药已经凉好了,现在就可以喝。”小琢端了个大大的药碗进来。
“拿去倒了。”宁思沅回过头来,用手指按着额头。
“怎么了?”小琢面露疑惑。
“我这病本没什么大碍,不过是皇上不想叫我侍寝,又要摆出恩宠的模样来应付父亲,只能出此下策。”宁思沅冷冷一笑,“但为了他的意愿我就得吃药,就得受苦,凭什么。”这就是皇帝赵挽的不光彩之处,说好听点是计谋,总要有人牺牲的。
小琢一怔,有些同情地看着宁思沅,喃喃道:“想不到……”
宁思沅安慰一笑,“没什么,”望了望殿前的熏炉,透过淡色的袅袅烟雾,看到一张垂立的雕花屏风,再过那里,便是大堂,上有一匾提了三字“清宁宫”。
“新人进宫这几个月,正是冲突最大的时候,我们避一避也无妨。”新旧交替、抱团、群战、单挑……明里暗里,其实已经开始了。
小琢点点头,“还是小姐想得多。”说完这话,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清宁宫,还真是清净又安宁。”宁思沅自言自语,望着雕花屏上锦绣团成的青色兰草和上方两只交颈的翠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撤下绿头牌那几日后,清宁宫再无人来访,偶尔皇上有赏赐,也是差太监送过来,三言两语再打发走,宁思沅逐渐懈怠,更是懒得连妆都不化。
约莫七八日,陆简之再度过来请安,诊脉之后面有疑色,“为何小主的病没有起色?”
宁思沅故作不知,装成慌张的样子问:“为什么?”
陆简之哭笑不得,“小主自己应该是知道的。”
“哦。”她面色一松,淡淡一笑,“目的达到了,过程便不重要。”她既不明说皇帝的算计,也不明说自己倒药的事,只是这样,陆简之也能够懂。
“小主难道怀疑微臣有害人之心?”陆简之有些伤心了,一个医生不被病人信任,该是多大的悲哀。“那些药确实是治病的。”
宁思沅欣然一笑,“果然如我所想,陆太医不负所望。只是知道药是用来治病的,却也有我不喝的道理。”
“哦?”陆简之破受震惊。
“这宫里,难保人人都能像陆太医一样,心底纯良。”宁思沅墨眸流转,眼中尽是慧黠的笑意。
不听话的病人拿她可没有办法,陆简之无奈笑笑,“小主想怎么样?”
“我这病,可以饮食调养吗?”
陆简之一怔,随即答道:“有是有,就是时日慢了些。”
“无妨,多久都能等得。”宁思沅正了正身子,神采奕奕地看了看陆简之,偏头唤道:“小琢,笔墨伺候!”
不知何时,他的手心已沁出细汗,陆简之心中暗暗一叹,不经意地望向她偏过的侧脸,那方匆忙填上去的“胎记”在清晨的逆光中显得模糊不清,像夜色中架起的篝火,外焰是暖暖的橙黄色,内里红得惊人。
当今皇上并不是沉迷声色的昏君,他只是对美色的要求太严格,用近乎苛求的标准去判别事物,有点类似于精神洁癖,或者说是强迫症。“食色性也。”赵挽并没有错,只是错过了。
陆简之想,如果这样的女子没有那方胎记该是多么完美,善解人意、心态宽和,又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果能得到皇上的宠爱,想必会在这后宫有一席之地。
再往后的几个月,宁思沅彻底过上了散养的日子,她那殿外不远处有一方小小的池子,也算归到了清宁宫。池子里面养了许多观赏性的金鱼,她还是嫌不过瘾,索性叫人弄来许多淡水鱼苗放到水里,稍稍养大了些就钓上来,心情好时便放生,不好就吃掉,化悲愤为食欲。
四个月后的一日,正是深秋之时,宁思沅搁下毛笔,将手碰到嘴边重重地呵了两口热气。
小琢端来一碗银耳羹,笑道:“小姐,喝点暖暖胃。”
“好啊好啊,正好用来暖暖手。”宁思沅愉快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子,轻轻地吹着气。
小琢则歪着身子,抽过书案上的一副大字,夸赞道:“小姐这字进步不小。”
宁思沅用勺子拌着羹汤,打趣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好坏,竟是讲我爱听的。”
“不是不是,”小琢焦急地为自己辩解,“我就是能看出好坏来,你看这笔划,一看就很用力。”
可不是吗?穿越之前她在大学时入过宣传部,经常用毛笔字写海报,到底是有些根基,可是明眼人一看就明了道行尚浅,许多笔划并不流畅,走走停停。如今进步着实不小,起码一气呵成了。练字最重要的是心态,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消遣,一笔一划,尽心雕琢,因而进步飞快。
宁思沅淡淡一笑,又看了看那副字,继续喝汤。
如此安逸的时光,从前觉得充实饱满,但在失去之后才会发现,没能在当初倍加珍惜。
太监小侯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神色慌张,“小主子,皇上去京郊狩猎,不慎坠马!”
宁思沅一怔,汤勺滑进了碗里,被粘稠的汤液淹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