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寺的后门邻着一片放生池。过了放生池,便是了缘和尚在讲经的偏殿。
放生池旁,种着成片的夹竹桃。锦哥和秋白本打算从夹竹桃下溜回偏殿,却不想那隐蔽的小径上已经先躲了两个人。
夹竹桃下,冰蕊和郑子霆面对面而立。那冰蕊低着头沉默不语,郑子霆则是一脸的温柔。
四人蓦然相对,不禁全都吓了一跳。
最先镇定下来的,竟然是冰蕊。
冰蕊向着郑子霆垂头屈膝一礼,便丢下他,飞奔到锦哥身边,道:“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叫奴婢好找!”
她一抬头,却见锦哥的斗篷上竟有一条撕裂的口子,忙横身遮住那道口子,头也不回地对郑子霆道:“多谢二爷费心,奴婢找着姑娘了。”
有那么一瞬,郑子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就笑了笑,对锦哥道:“妹妹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可把冰蕊吓坏了。”
锦哥简洁地道了声:“转转。”
她的惜字如金让郑子霆一阵心虚,忙打了个哈哈走了。
锦哥扭头,忍不住看向冰蕊。
见锦哥看过来,冰蕊眼圈一红,忙低下头,敛去心中的凄惶。
锦哥眨了一下眼。她本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也不多话,只看着偏殿问道:“里面还没结束吗?”
“应该快了。”冰蕊收拾起心情,恭顺地应道。
仿佛是要印证她的话一般,偏殿里传来众人一声响亮的“阿弥陀佛”,讲经会果然结束了。
见郑子霆独自一人往偏殿那边过去,锦哥问:“无忧呢?”
冰蕊道:“五姑娘带着少爷和五爷去后山上玩了。”见锦哥皱眉,她忙又道:“姑娘放心,有人跟着呢。”
说话间,主仆三人便到了偏殿门口。锦哥刚要抬脚进去,却听冰蕊忽然道:“姑娘,殿上热,斗篷还是奴婢拿着吧。”说着,也不待她答话,便上前替她解了那破斗篷。
秋白和锦哥只顾着要避着人回来,竟都忘了那斗篷,不由都对看一眼。
这时,偏殿里虽已讲经结束,老太太和郑氏、还有几个舅母都还围在那个胖和尚的四周说着话。郑家的小姐们也聚在偏殿的一角,围着一个和那个大和尚一样胖墩墩的小沙弥在说话。
见锦哥进来,玉哥扭头笑着迎上去,却在看到锦哥的裙摆时脸色忽地一变,将她拉到僻静处,小声道:“你去哪了?”
顺着她的目光,锦哥也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裙摆后方沾了一点泥土。
那淡黄色的泥土印在深蓝色的衣衫上甚是醒目,可能是她蹲下时不小心沾到的。
锦哥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玉哥却误会了,压低声音道:“与其现在知道不好意思,好歹你也注意一下啊!”又教训冰蕊和秋白:“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秋白和冰蕊都没发现锦哥裙摆上的污渍,此时只得赶紧双双垂手听训。
锦哥却不乐意了,一推玉哥,“好了,是我不小心,不关她们的事。”
玉哥不由一阵气噎。可这里不是发火的地方,她只得狠狠剜了锦哥一眼,冲一脸惶惶的秋白和冰蕊低喝道:“还不快收拾!”
秋白忙蹲下身去要擦拭锦哥的裙摆,冰蕊却一拉她,向玉哥禀道:“那土还湿着,现在抹只会更糟,等再干些就好弄了。”
秋白听了,忙扭头看看四周,见不远处有两个莆团,便拿过来请锦哥姐妹坐下,又小心地将那团污渍整理到一边,然后站在锦哥身后替她遮着。
见这两个丫环机灵应对,玉哥看着锦哥不由就皱起眉头。有这么个笨主子,丫环太机灵也不是件好事!
这边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旁边人。那个被郑家姐妹包围着的小胖沙弥在人缝中瞅见锦哥,先是歪了一下头,然后忽地两眼一亮,毫不客气地推开堵在他面前的几位姑娘,向着锦哥姐妹跑了过来。
跑到近前,他抬头望着锦哥,咧着两颗大大的门牙笑道:“施主,可是种了那个因了?”
锦哥皱眉,玉哥也是一愣。跟过来的郑四姑娘笑道:“这是我表姐,慧心师傅认识?”
慧心刚要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忙又摇头道:“不认识。”
三姑娘也过来了,翻着眼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刚才明明想点头的。”
慧心不高兴了,板着小胖脸道:“我确实是不认识这位施主!”
他看看三姑娘,又看看四姑娘,眼珠一转,笑道:“只不过,我是觉得这位施主跟大公子长得有些像罢了。我师傅说,这叫眼缘,也是因果的一种。”
猛然听到“大公子”三个字,锦哥的心头突地一跳,不由定睛看向那个小胖和尚。
这时,只听那边的大胖和尚哈哈一笑,向这小胖和尚道:“慧心,莫犯妄戒!”
小胖和尚忙一吐舌,嘻笑着跑回大胖和尚身边。大胖和尚伸手一弹小胖和尚的脑门,扭头又冲锦哥挤挤眼,笑道:“小檀越对因果二字,可是有些感悟了?”
锦哥的眉不由皱得更紧。这两个和尚,跟周辙有什么关系吗?!
看着了缘,锦哥心里不禁一阵警惕。
那大胖和尚却哈哈一笑,站起身,指着锦哥紧皱的眉间道:“莫动妄念,动了就是因,有因必有果。小檀越慢慢参详吧。哈哈……”
他大笑着,扶着那个小胖和尚的肩出了偏殿,直惹得锦哥眉间的纹路夹得更深。
四姑娘忍不住问坐在莆团上的锦哥:“了缘大师在说什么?”
锦哥抿唇不语,心头却是一阵纷乱。
大公子……了缘和尚……因果……
了缘和尚突然主动说要讲经,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好让她脱身去见周辙吗?
不对。若是如此,他怎么又突然跟她说什么“回头是岸”?那分明是不想让她去后山……而刚刚那番“因果”,倒像是他知道她跟周辙见过面了一样……
锦哥正沉思着,只听二姑娘道:“锦哥姐姐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让了缘大师另眼相看。”
“真是气死人了,”三姑娘跺脚道,“那个慧心如今越来越坏,竟一句准话也不肯说!”
玉哥好奇地问道:“刚才几位姐姐就在向那个小和尚打听什么大公子。这大公子,是什么人啊?”
锦哥后颈的汗毛蓦地一阵倒竖,顿时扭头看向众人。
三姑娘脸上一红,支吾道:“什、什么大公子?!你听错了!我是问慧心山上的修行而已。”
“呵,”她的身后,四姑娘掩唇一笑。“三姐姐心虚个什么劲呀,谁都知道大公子是被太后撵上山去修身养性的,姐姐就算好奇也没什么,我也好奇呢。”
被太后撵上山去修身养性的大公子?!
那定然不是周辙了。
锦哥不由悄悄吐出一口气。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下次遇到周辙,无论如何都要跟他说清楚,她已经换了女装,不许再把她当男人那般想摸就摸想碰就碰!
锦哥脸上蓦然一热,忙掩饰地低下头去,却正看到裙角上的污渍。她忍不住一皱眉,周辙……大概也觉得她穿女装很别扭吧,所以脸色才会那般古怪……
姑娘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不想还是叫三太太欧阳氏听到了“大公子”三个字。她的眉不禁一挑,暗暗摇了摇头。
这大公子有个好皮相确是不假,可他那复杂的身世,以及眼下微妙的政局,老太爷定然不肯让孙女们跟他结亲。这几个侄女,怕是白费心了。
这么想着,欧阳氏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到锦哥姐妹身上。
和两个哥哥不同,三老爷郑明礼很是看中妻子,前院乃至朝堂上的事都愿意跟她讲,所以她也知道老太爷对宋家姐妹的打算。那玉哥自是前途不可限量,至于锦哥……
她看向锦哥。
和玉哥的活泼娇俏不同,锦哥一向沉默寡言,多数时候甚至会被人忽略掉她的存在。但奇怪的是,和美丽的玉哥站在一起,她看着竟也不落分毫。欧阳氏不由就用心打量了她几眼。
和其他几位姑娘不同,锦哥身上有种遗世独立般的清冷。想着丈夫说过,宋家在过去的几年里全靠着这孩子撑起的家业,三太太顿时便明白了,这清冷其实是一种沧桑。这么想着,她的心头忽然升起一团柔软。
她走过去,对锦哥笑道:“你病好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也不见你去我那里玩?”
锦哥忙从莆团上站起身来。
见三舅母跟锦哥说话,玉哥不禁一阵紧张,因为她知道,锦哥有张会闯祸的嘴,她忙也站起身,对欧阳氏笑道:“三舅母见谅,我姐姐就是个拙舌的,性子又闷,怕是到了舅母那里也只是这么呆坐着,倒叫舅母笑话她。”
欧阳氏笑道:“我倒是喜欢安静的孩子。你是不知道,你那五妹妹整天聒噪个不休,恨得我就差要拿针线缝了她的嘴。”
正说着,就只见郑子净匆匆地跑了进来。欧阳氏指着她道:“瞧瞧,可不是我说的那样?都十来岁的姑娘了,整天也没个稳重的时候!”
那郑子净一下子扑过来,却不是扑向她母亲,而是拉着锦哥手笑道:“锦哥姐姐,无忧弟弟在外面遇到了一个人,说是你们家的世交呢。”
锦哥一眨眼,顿时想到白凤鸣,脸色一白,反手抓住郑子净急问道:“他人呢?”
“他……啊,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