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这货说话,向来彪悍。
一句“祖宗”吼出去,半晌儿没有听见赵樽说话,她自己却是愣了一下。她原是习惯了开玩笑,在后世这样骂一句,没有人会说什么,可想想赵十九这家伙是一个迂腐的古人,“祖宗”是拿来供奉的,可不是拿来骂的,不由也有点心虚。
仰着头,她嘻嘻一笑,正准备向他道个歉,却见他支起身子,冷哼一声。
“有辱斯文。”
见他没有生气的意思,夏初七松了一口气,伸手挽住他的脖子,压着声线儿就笑问,“骂人是吧?晋王殿下您贪慕女色,夜闯深闺,强压人妻,道德败坏,与我相比,究竟哪一个比较有辱斯文啦?”
赵樽不回答,手臂一紧,死死地勒住她的腰便低下头,在她受不住痒痒的吃笑声里,寻到她软软的唇,狠劲儿地啃。夏初七先是咯咯直笑,可在他力道极猛的亲吻里,鼻端充斥着他身上轻幽的香味儿,这些天来的想念一刹那悉数冒入脑海,不过只小小挣扎一下,也反手抱紧了他。
黑暗模糊了人的视觉。
可黑暗却让人的触觉与心绪更为敏锐。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吻着,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也没有什么传说中天雷勾地火的猛烈,就那么拥抱,亲吻,口沫与渡,耳鬓厮磨。好一会儿,他才侧躺过来,纳了她在怀里,就着那喘不匀的呼吸,轻声问她。
“阿七还没回答爷的话。”
脑子都被亲懵了,夏初七还记得什么?
“哪一句?”
他低下头,亲一下她的额。
“这几日,可有想爷?”
想么?不想他才怪了。
但女人么,最是喜欢口是心非。
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她慵懒地靠着他,手指头一下下有节奏的在他喉结上画着圈儿的玩耍,只觉得指下那一处硬硬的,顺着她手指的滑来滑去,很是好玩。轻笑一声,她索性用指甲去轻轻地刮它,刮得兴起了,还极为讨厌地接了一句。
“您要带了银子,我便想你。您若没带银子,我才懒得想你。”
赵樽手臂一紧,使劲勒她一下。
“不知羞的……”
在她吃痛的“嘶”声里,他掌心抚上她的脸,温度烫得惊人。
“分明是有人耐不住深闺寂寞,约了本王来共叙旧情,同享敦伦的?难不成是爷记错了?”
“敦伦”这个词儿夏初七以前不懂,其实也是新近才学会的。这不是要大婚了么?那从来没有生过孩儿的诚国公夫人,便亲自言传身教了她许多“敦伦”之事,她这才晓得,“敦伦”这个听上去刻板、神圣、严肃的词,竟然是指夫妻房丶事。
先前她就有些想笑,如今又听赵樽说来,想到国公夫人那张脸,不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儿在他胸口处霍霍着,“叽叽叽”像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
“好好好,我孤单,你寂寞,我两个都难熬,行了吧?那爷,反正大婚的日子近了,今夜正逢月朗星稀,天气甚好。虽说没有红鸾照,没有花烛烧,也没有合丶欢帐,但我将就一下也是可以的……”
她捻调掐词的学了时下女子的忸怩劲儿把这段台词念完,自个儿已经笑得趴在他怀里了,可他却没有笑,只在黑暗里静静的看着她,似乎根本就没有当她是玩笑似的,忽地一个翻身便压过来,脑袋蹭在她的颈窝儿里,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好,爷也将就一下。”
将就他个大头鬼啊!
这货不是一直很能绷得么?
拍了一下他厚宽紧实的背,夏初七“去”了一声。
“行了别闹了,一会儿闹得有些人难受了,我可是不管的。好吧,我看你今儿晚上翻墙越户的也辛苦了,特地给你做了好吃的,就放在桌上呢。自己起来去掌了灯,尝尝味道,可有精进?”
她想把话头扯开,赵樽却是不允。
“阿七不将就了?”
“……不将就。”
“那你敢戏耍爷,怎么补偿?”
开个玩笑也要补偿啊?小气鬼!夏初七嘟了嘟嘴巴,抬头看着他,借着窗外的月色,看着他棱角分明如精工雕琢的脸,一双浅眯的眸子,便多添了几分氤氲之气,声音也柔了几分。
“您想要怎么补偿呢?”
赵樽没有说话,鼻尖贴上了她的鼻尖。
慢慢的,他的手指抚上了她的唇,意有所指的“嗯”了一声。
“阿七得主动点。”
夏初七哑然,嘴唇颤了一下,双颊顿时像被火烧了一般,耳朵尖尖似乎都快要着火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张口就咬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直到听得他“嘶”了一声,才放开嘴去。
“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赵樽束了她双手按在枕头上,情绪不明的冷哼一声。
“不乐意就算了9敢狠心咬你家爷?该当何罪!”
听着他不怒不愤却略带了一点儿委屈的声音,夏初七突然有些心疼他了。想想他老大一个男人,活了二十多岁了,也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确实也“惨”。做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斗争,她心里挣扎来挣扎去,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先吃东西……这个事,一会,一会儿再说。”
赵樽定定地盯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扬,随即起身去点了烛火,坐在桌案边上,揭开那个檀木食盒的盖子。等他看见里头那七块方方正正的玫瑰糕时,目光稍稍深了一下。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很惊喜?”夏初七懒洋洋的倚在榻上问。
赵樽转过头去,看着她在烛火下洋洋得意的小样子,还有那一双水汪汪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眉头微微皱了一皱,将食盒拉了过来。
“起来侍候爷吃。”
单手撑着脑袋,夏初七侧躺着,眼睛眨了一下。
“有没有搞错?吃东西还要人侍候,你要不要我帮你张嘴呀?”
“倒水!就你那臭手艺,爷怕噎着。”
知道这货向来没什么好话,夏初七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伸了个懒腰,她弯着唇一笑,走到外间去灶火上拎了温着的水,给他倒了一杯放在桌上,这才打着哈欠坐在他的身边儿。
“倒水一次,十两。”
“爷刚亲了你一回,抵销了。”
“不对不对,如今我身价不同了。郡主了,得加价,二十两。”
赵樽雍容高华地咬一口玫瑰糕,淡淡瞄她一眼,有些感慨。
“二十两?二十两可以买两个媳妇儿了。”
夏初七低低笑了一声,随手拂了一下披散的长发,托着腮帮看他吃东西,脸上很是欢愉,语气却是不屑,“行啊,没问题。赶紧的吃完了走人,带着你的银子,去多买点几个媳妇儿回府里,少来招惹我。”
“说真的?”赵樽撩眉。
“自然是真的!谁媳你?多少好男儿排着队等我呢……”
“那爷可真走了?”
他作势就要起身,气得夏初七就拍他。
“你敢!”
手刚挥出去,就被他顺势捉住了,握在掌中。
她抽手,他却不放,只是唇角带着一抹促狭的浅笑,看着那只细白柔嫩的小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圆润指甲,指甲上晶莹剔透的粉润光泽,不免有些爱不释手。
“爷的阿七,什么时候也长得娇滴滴的了?”
娇滴滴?夏初七肉皮子一紧,汗毛都竖了起来。
“赵十九,你敢再肉麻一点吗?”
赵樽黑眸一眯,显然不太明白她话里的“肉麻”是什么意思。可大概习惯了她时常冒出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词,也只是默了一下,大抵悟到了意思也不再多问,眸子专注地看着她,眼波流转间,那灯火阴影下的面孔越发威武昂扬。
“肉麻……?”
慢慢的,他执了她的手,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味道不错。”
夏初七面上一红,“夸人,还是夸糕?”
这话在赵十九面前,显然是自找麻烦。
那货眉头一皱,放开她的手,拎了一个糕来。
“糕比人,胜一筹。”
暗暗磨着牙,夏初七瞪他,“谢了h然这糕这么好吃,那您可得全部给我吃完啊?我辛辛苦苦做的,不多不少,正好七个,要是不吃完,看我往后还给不给你做。”
七个确实有点多。
而且夏初七发现了,其实赵樽并不爱吃甜点。
瞄了她一眼,赵樽面色不变,“罢了罢了,阿七如此记仇,爷便说实话了。玫瑰糕好吃,却是不如阿七好吃。谁知美人意,消魂别有香?”
夏初七不是一个脸皮薄的姑娘,往常说过比他更加没脸没皮的话,也听过各种各样的荤段子,眼皮儿都不眨。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要是她不在意赵樽,与他说什么也都无所谓。可正是因为在意了,这个男人被她放在心里了,哪怕是一句很正经的话,也能被她听出别有“余韵”来。
面颊一红,她斜睨过去。
“流氓!”
赵樽唇角微牵,隐隐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小流氓。”
窗内红烛轻燃,窗外芭蕉影稀。
两个人坐在一处,吃着糕点,几日未见的思念之心,其实也没法子互诉衷肠。闪闪躲躲的语气里,都是那种说又不知如何说,不说又觉得心里闹得慌的初恋情怀。还有,便是深夜独处时,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窘迫。
要换了后世……
一个男一个女,一个喜一个欢,在这样的夜晚,必然不会让床单儿空惆怅。
可这是在大晏朝……
夏初七心里“怦怦”跳着,好一会儿才拉回自个儿飘远的思绪,又拎起一块儿玫瑰糕来往他嘴里送去,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口将她的手指吃下去,轻轻在口中吮了一下。
从手指到心的距离有多远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动作赵樽做出来,实在太要命了。
就那么一下,她整个身子便热了。
“讨厌!”
赵樽眸子微暗,“傻瓜!”
两个人说来说去,嘴里就没有听见半句好话。
一个“讨厌”,一个“傻瓜”。
可恋人之间的情绪却是那么的微妙,“讨厌”吃着糕点,总是看向“傻瓜”。“傻瓜”端着茶水,生怕“讨厌”噎着,不停地又是拍背,又是递水,那默默温情,看上去“讨厌”不像是真讨厌,“傻瓜”也不像是真傻瓜,“讨厌”刚毅俊朗,“傻瓜”娇俏可人,一来一去,你瞅我瞄,这情景看得那窗台鸟笼里的小马心神荡啊荡啊,时不时发出几句“咕咕”声……
窗外的月光都醉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七……”
吃了几块玫瑰糕,又漱完了口,赵樽终是想到了他的补偿。
“爷吃饱了,可以了?”
一听他浅醉般醇厚的声线儿,夏初七眼睫毛狠狠眨动着,只觉得心窝子里像在涨潮。一浪扑向一浪,一浪高过一浪,一张脸憋了个粉腻腻如那白玉染红,一出口那声儿像是甜腻腻的糕点入口,融化,融化……
像要上战场一般,她下定了决心。
怕什么?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两口子之间做啥不应该?
瞄他一眼,她轻“嗯”一声儿,瞄向不远处的罗绡软榻。
“榻上去呗?”
赵樽看着她,唇角不着痕迹的跳了一下。
“阿七……?”
“去不去?”夏初七又臊又不安。
赵樽眉梢跳了一下,也就不再多言,犹自脱靴上榻。
看着他,看着他,夏初七口中那唾沫越来越丰富。咽了又咽,咽了又咽,眼皮儿反反复复地眨动了好一会儿,她才无奈的羞赧开口。
“那什么啊,先说好。这个事,我,我也没有做过的……”
“嗯?”赵樽定定看着她,期待下回分解。
“嗯什么嗯?”
夏初七坐在他的边上,微微咬了下唇,不好意思地拿小眼神儿去瞄他,看得出来,她心里很是不平静。欲说还休,欲言又止,面上似乎还带了一点不明不白的尴尬,就连鼻尖上都添了一点细细密密的汗……
“我可告诉你啊,我要做得不好,你别瞎叫唤?”
赵樽眸底噙笑,“唔”了一声。
“无事……”
又是一咬唇,夏初七犹豫了一下。
“不行。你,你那个,你先闭上眼睛。”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果真闭上了眼睛。
见他老实了,夏初七的胆子也大了许多,低下头来,她仔细审视一下他紧闭的双眼,确定他没有偷瞄的意思了,这才放下心来,压抑住狂乱的心跳,手指慢吞吞地搭上他领口的盘扣。一颗,又一颗,再一颗,颤着手解开了盘扣儿,好一会儿,手才落在了他的玉带之上,松开,又往下……
“阿七……”
赵樽猛地睁开眼睛,眸底除了欢喜,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笑意。
“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初七磨着牙,脸蛋儿已然烧得通红。
“明知故问!不是你要我找偿给你的么?”
赵樽眸色微闪,一本正经地望着她。
“爷只是要亲个嘴,阿七你都想到什么了?”
夏初七双眼圆瞒,微微张开的唇,再也闭不上了。
她敢保证,要是那匕首还在手上,她一定能立马捅死他。赵十九这货简直就是人间极品祸害,闷骚到了极点的贼人。丫故意引导她胡思乱想,然后哄得她心甘情愿的应了,却又在最后关头来戏耍她,让她丢脸,弄得她好像很坏,很色一样……
心脏“怦怦怦”如在敲鼓……
夏初七咬着下唇,瞪着他一字一顿。
“赵十九,你,真,贱!”
赵樽大袖微拂,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头,声音哑了。
“阿七,爷怎会舍得那样待你?过来,躺好。”
“躺个屁啊躺?”
夏初七心里憋了一团没处发泄的火,恶狠狠地拍开他的爪子,赌气地转过身子去,不再搭他的话。可腰上一紧,他却突地勒紧了她,往那榻上一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她给压在了下头。一时间,榻上流苏“沙沙”直响,榻楣的珠帘“哗啦”声声,她难堪的挣扎了几下,恼羞成怒地吼他。
“赵樽你个混蛋,你还想做什么?玫瑰糕也吃了,玩笑也开完了,你还不赶紧留下银子,回你的晋王府去。那里有的是小娘等着你回去睡……”
赵樽扬了一下眉,低笑。
“爷就乐意睡你。”
嘴里哼哼有声,夏初七气恼得不行。不情不愿地挣扎着,却被他束缚了双手,等指尖儿上的凉意被他干燥的大手温暖了,她的气儿也就下来了。
“算了,老子懒得理你——”
赵樽松了一口气,一只手揽了她的腰身,把她的身子贴在他滚烫的身前,唇角泛出一抹笑意,“不气了?阿七,你若是真是想得慌,爷自然也不介意……”
想得慌?
他全家都想得慌!
夏初七恶狠狠瞪着他,觉得祖宗的脸都被她丢脸了。
“去去去,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赵樽黑眸一深。
看着她,他没了声音。
夏初七急吼吼的喘着气儿,也没了声音。
屋子安静了下来,除了呼吸,什么也没有。
四目相对,暖昧的气息在彼此间流转。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再握紧,紧得不能再紧时,她觉得再来一下,她都快要被他给勒死了,可他却再也没有动弹,石化了一般僵硬了好久,那一双手又慢慢的松开,松开,再松开,直到他高大的身子“咚”的一声,翻倒在她的身侧,平躺下来,半晌儿不说话。
夏初七大口呼吸着,心脏“怦怦”直跳。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
她当然晓得他身子刚才兽化得不行,知道他很想。
“初哥初妹”在一起,又是在这样的时代。
那尴尬,实在不好提。
“怦怦怦”——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得更欢?
夏初七到底是一个现代人。她懂得,在赵樽看来,这样子夜闯姑娘房间,并且做出这样离谱的事,已经是很僭越了。与她仅仅只是羞涩不同,他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挣扎呢?
默了好久,她低低的促狭一笑。
“怎么闷着了?”
身边儿,传来他带着喘的低叹。
“一个月而已。”
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他闷闷的声音,乐得夏初七“噗嗤”一声,忍不住松开了紧绷的身子,故意伸手过去,碰了他一下。可只一碰,便察觉到他身子硬绷得不成样子。于是乎,为了不显尴尬,她眼珠子转了转,换了话题。
“晚上还回去吗?”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其实这话题也一样尴尬。
赵樽侧过头来,黑眸炯炯的盯了她片刻,突然张开手臂。
“阿七,来爷怀里……”
抿着唇一乐,夏初七乐呵呵地滚了过去,任由他抱了,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却听见他暗暗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扶在她腰间不再乱动。
“不回了。”
心里怪异的一暖,夏初七“嗯”了一声,挪着身子靠他更近。
“外头那些事,你都处理好了吗?”
这一回是真的岔开了话题。
赵樽静默了片刻,一只手轻拍着她,语气淡淡地回应,“军心不定,民心则不安,民心不安,社稷则不稳。兵变事情虽然解决了。可京军的军事主官调度却是在所难免。”
夏初七自个儿就是军人,又怎会不了解其中的意思?
一个人在一个窝子里待久了,人就熟了。人熟了,感情就深了。当兵的人,大多只听顶头上司的话,军事将领频繁调度,兵与将则不熟,不熟则不会生变。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头痛吗?”她没有问太多,手在他腰上捏了捏。
轻“嗯”了一声,赵樽拉近了她,下巴搁到她的头顶。
“阿七,今年六月,最迟八月,我们便可北上了。”
四月初七大婚,六月北上,真是一个美妙的计划。北平府,想想那个地方,夏初七心里其实也是温暖的。几百年之后,她曾经也出生在一个历史上叫做北平府的地方。
默了片刻,她微微侧一下身子,抿着嘴儿笑着,抬手顺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收回手来,双手来回搓动着,等手指头都搓热了,才重新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了起来。
“爷,这些日子,我得找找我表姐,有好些事,我得办。”
赵樽轻唔了声,闭着眼享受着她手指的轻柔,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阿七,有一件事,爷得告诉你。”
“什么事呀,这么严肃?”
赵樽拉下她的手来,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语气凉凉的说,“大牛的家眷从青州府过来出了事,他未婚妻室死了。爷派人去查了,这事正是锦宫的人干的……那锦宫当家的,已然伏法。”
什么?
心里讶异万分,夏初七几乎下意识坐起身来。
“你说,袁大哥他……死了?”
赵樽拉她躺下来,纳入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是。”
一个“是”字,代表一个人生病的终结。
同时也让夏初七将事情联系了起来,那日,她去锦绣楼见到虎子的时候,虎子说,袁大哥接了一单大买卖,领了兄弟们出了京师。当时她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儿,可竟然会有这么巧,原来袁形接的“大买卖”,居然就是去伏击陈大牛的家眷,并且还砍了他未过门的媳妇儿?
到底是谁?
是谁花钱,要买陈大牛未婚媳妇儿的命?
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她心脏一阵狂乱着。
“爷,不瞒你,先前我去打探我表姐消息时,知道她曾经与袁形接触过,我怕这件事也与她有关。你,你那里可有她的消息?”
赵樽低头看了她一眼,掌心暖暖的顺着她的后背。
“爷派人查过了。那些都是男人,没有妇人。”
稍稍放下心来,夏初七嘴里说不出来的涩意。
“我有些不太明白,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爷,我认识袁形。他这个人很江湖气,为人也很仗义,还曾经帮过我。他带的锦宫,虽说是捞黑的,吃的也是偏门饭,可他说过,向来不会与朝廷做对,更不可能会去抢劫定安候的家眷……”
“阿七!”赵樽不等她说完,语气严肃了不少,“往后,不要与那些人再打交道。”
撇了一下嘴,夏初七说不上来心里头的滋味儿。
迟疑了良久,她才问,“我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赵樽轻轻“嗯”一声,情绪不明。
夏初七抬头,“你……不怪我?”
又是一声轻“嗯”,赵樽淡淡说,“你是爷的王妃,爷总得护着你。”
鼻子微微一酸,夏初七觉得情绪突然像冲上了一个顶端。
说不出是苦,是悲,是难过,还是……崩溃。
担心李邈,可惜袁形,又想到赵樽一切都知道,却从未责怪过她……结果太意外,一个又一个意外,闹得她心里很是难受。为陈大牛难受,为陈大牛那枉死的未婚媳妇儿难受,其实也有些为袁形那个爽朗的汉子难受。但这些难受,却不好在赵樽面前表现过多。
久久的,她吸了几下鼻子,含含糊糊地问了旁的事。
“大牛哥他还在牢里?”
“嗯。”
“他不会有事吧?”
赵樽阖着眼,似是陷入了半睡眠的状态。
“自然是不会。”
夏初七心绪不宁,低低问,“你怎会这么肯定?”
略略思考,赵樽低下头,在她额角上啄了一口。
“陛下一定会给他两个选择。”
夏初七微微一惊,抬头看他,“什么选择?”
“他是金卫军左将军,要么被夺爵下狱,甚至判处斩刑或者流配。要么他就娶了菁华郡主,官复原职……若是爷料得不错,他很快就会升官。如今夏廷德被褫夺了领兵之权,金卫军那么大的摊子,普通人降不住,支不起来,大牛他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夏初七是个明白人。
一听赵樽的话,便什么都清楚了。
金卫军本就是一支虎师,骄兵悍将,从南到北不知打了多少硬战,鲜血中泡出来的汉子,个个都不怕死,用亡命之徒来形容也不为过。战争时期的军队,与和平时期完全不一样。他们可以不遵圣命,视皇帝如无物,也可以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说兵变就闹兵变,除了熟悉他们习惯的人,值得他们尊敬的人才可以让他们信服。所以,要是额外派人,不论是谁去领兵,估计结果都和夏廷德差不多。老皇帝要降住这支军队,要的是一员虎将,陈大牛无疑是他早就看好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上次班师回朝时,就想要把菁华郡主许给他了。
夏初七润了下唇,“大牛哥他能同意吗?”
赵樽顿了良久,才道,“大牛家的老父老母,还有哥嫂侄子侄女,全家人要上京来了。如今被安顿在定安侯府。如何他出了事,他的家人怎么办?大牛他,会应下来这桩婚事的。”
听着他剖析利弊,夏初七心窝子直冒寒气。
可转念一想,又是放下了些心。
“到底大牛哥是你的嫡系,他接了金卫军,那也是好事……”
“是……”赵樽悠然地拖长了声音,“因为,陛下还得用我啊。”
一个“用”字,说得很低。夏初七却鼻子一酸,从中听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怆凉之态。当一个儿子对父亲,用这样的一个字眼来形容时,那他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心疼?
看着赵樽平静的面色,夏初七却一点儿也不平静。
“说到底,兵变只是一个圈套吧?从元祐他被人伤了……在家养伤开始,到大牛哥出营去接家人,再到他未婚媳妇儿被杀,然后他入狱,借此又对金卫军进行整肃,接下来,陛下会把菁华郡主许给大牛哥。那菁华郡主,是赵锦泽的亲妹子……爷,这些事根本就不是巧合,对不对?只不过就像你下棋一样。一步棋,连接着另一步棋而已,从谁受益,谁最大的嫌疑……”
赵樽没有回答她。
良久,他才稳稳的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另外一件事。
“阿七,四月初七,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大婚。”
品味了一下他的话,夏初七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这么说起来,她的大婚不再是“团购”的了?心里猛然一喜,她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脑袋在他胸膛上使劲儿蹭了几下,像一只被抚顺了毛的小兔子,巴巴地搂着他,出口却只有一个字。
“爷……”
以前她相了许多亲,却一直找不到那种感觉。人人都当她眼界儿高,就连她自己也琢磨不透,她到底要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到底在等一份什么样的感情……
一直到今天。
此时,此刻,她终是明白。
原来她寻了两辈子,只是想要一个可以纵容她的男人。
纵容她离经叛道的思想,纵容她不合逻辑的脾气,纵容她各种各样的缺点,纵容她荒诞不经的言行,纵容得哪怕全世界都觉得她该杀该死,还有那么一个人……默默的,一直纵容他。
……
……
从纳采问名开始,晋王大婚筹备得热热闹闹。
但因了太子的突然离世,原本定在二月的选秀也就破产了。不过,洪泰帝为了给重病卧床的张皇后积德积福,却对六宫嫔妃进行了大肆封赏,除此之外,还给各位王公大臣的内眷们予以封赏。当然,他做这些,全都是以张皇后的名义。这样的举动,自然让张皇后贤名更为远播,咸使一传,便言遍四海。
可积德积福这种事儿,老天爷他老人家似乎很难瞧得见,张皇后的病得日益严重,每日里呕血不止,就连太庙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典礼,她都起不得床去参加。
夏初七从赵樽那里听了老皇帝让她去诊病的事儿,不是不心动。太子过世后,她再也没法接触的“魏国公案”真相,又一次为她敞开了大门。
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入宫,而且用了与赵樽一样的借口,声称自个儿身子不好了,得过几日才能去。在她看来,一个人的价值,在于别人不能,只有她能。再拖一拖,拖垮了老皇帝的意志,到时候峰回路转,她才有讲价的本钱。
当然,这事儿她没有与赵樽明说。
可赵樽什么人?
她眼睛一眨,他似乎就知道她所想。
不过他没有干涉她的决定。
一切事情,就像赵樽预料的那样在发展。
陈大牛的案子一直没有提审,在他入狱的第三日,老皇帝派了皇次孙赵绵泽亲自去牢里看陈大牛,并且给了他一道口谕,说有意把菁华郡主许予他为妻。
然而,出乎赵樽意料之外的是,陈大牛那个人真是属“牛”的。他家里未过门的媳妇儿已经死了,人也在牢里关了那么多天,老皇帝明里暗里的意思他也明白,但他偏就是一个牛性子,愣是不同意,说要与亡妻守节,宁愿把牢底坐穿,也不愿意“高攀”郡主。
老皇帝自然舍不得杀这员虎将。
但陈大牛不顺着皇帝的性子,也是招他头痛。
事情也就僵峙了下来。
这几日,京师城很是平静,百姓和乐。
可千里之外大晏王朝与北狄的战争却没有停息。
之前,奉洪泰帝之命北征的领兵大将军陶经武,率了十五万人抵达了庆州,在与北狄太子哈萨尔带领的军队短兵交接了几次之后,北狄太子哈萨尔且战且退,与晏军周旋,各有伤亡,却也一直没有分出胜负。
洪泰二十五年三月初一。
一道带着鲜血的紧急奏折,从庆州府送到了京师。
奏折里说,就在二月二十那天,晏军斥候掌握了北狄太子哈萨尔的行军路线和布阵图,领兵将军陶经武大喜过往,急行军五十里斜插入纵深,直扑北狄太子哈萨尔驻地,发动了一共三轮突袭。
此一役,打了三天三夜。晏军占了先机,大获全胜,生擒了包括北狄一名王爷在内的俘虏两万余人,另外还俘获了马匹牛羊金银珠宝无数,导致北狄元气大伤,北狄太子哈萨尔率残部逃离。
但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那是冷武器时代的常识。
在此役中,带头打突袭的晏军先锋营,三千多名将士全部阵亡。
陶经武请旨,让朝廷给予下一步军事行动。
洪泰帝闻之动容,亲自拿了先锋营将士的黄册,派了兵部给予家眷安抚。不过,打战总归是要死人的。洪泰帝历经七次北伐,虽然北狄大败,已然退出大晏疆土,但他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三月初二早上的朝仪,对于还打与不打的问题,又是一番争论不休。最后,洪泰帝仍然采用了“战”的建议,立即下旨给陶经武,让他收编庆州各地方驻军,乘胜追击,势必擒获北狄太子哈萨尔,逼迫北狄王受降和议。
一道紧急军令从京师出发,前往了庆州。
边关烽火四起,京师仍是春意浓浓。
三月初三,是夏初七与赵樽约好入宫去替张皇后和赵梓月瞧病的日子。
一大早起来,晴岚就开始为她打扮了。
镜子里面的她,一身窄袖斜襟的莹襦裙,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挑了一根儿青玉簪子插在发间,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饰品妆点,不若寻常女子的婉约优美,却清丽脱俗,多了一种从容和潇洒,尤其是那一双大黑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分外机灵,十分有冲击力。
“不行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夏初七皱眉看着镜子。
老皇帝是个男人,他不认识夏楚他娘很正常。
可张皇后是个女人,她说不定会认识?
她这长相,会不会与夏楚她娘相似?
如果张皇后发现了,可怎么办?
轻轻“嘶”了一声儿,在晴岚和梅子不解地目光下,她飞快地拿过妆台上的眉黛,一阵涂抹,愣是把描好的秀眉画得粗上了三分,把皮肤也给涂得黑瘦了一些,完了又在眉心中间点了一颗黑痣,嘴唇也画得更厚更大,活生生把一张娇俏的小脸儿给搞得其貌不扬了,她才咧了咧“血盆大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样好,这样好。很美!妥当!”
她毫不客气地夸奖着自个儿。
身后,晴岚与梅子面面相觑,在风中绫乱。
赵樽虽说不带兵了,可大将军王的职务还在。大朝的时候,他也是要去宫里的。今儿就是一个大朝的日子,他是下了朝才与元鸿畴一起驱马来到诚国公府的。两个人在前殿说了一会子话,他便接上了夏初七一道儿上了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一路上,夏初七叽叽喳喳。
春天是个好时节,风不大,不冷,也不热,今儿又是一个说不出来的好天气,她心情爽朗得很。可就在她赞花咏柳的嬉笑时,赵樽面色却黑沉沉,像是罩了一阵化不开的阴霾。
“喂,你怎么了?”夏初七不解地问。
赵樽眉头蹙起,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声。
“二鬼没了。”
夏初七倒抽了一口凉气儿,“没了?”
轻“嗯”一声,赵樽闭了下眼睛,“先锋营三千多人,全部战死。”
几个字,他说得有些哽咽,末了又道。
“当初他们十二个人,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发誓要与我同生共死。这些年来,二鬼跟着我打了无数的战,多少次九死一生,没有想到,却是死在了漠北战场……”
默默的看着他,夏初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没有战争是不死人的。
也可以说,死人是战争的常态。
赵樽让二鬼去先锋营,自然不是想他死的。
她心里一阵阵漏着风,沉默一下,才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爷……不关你的事。”
赵樽眸子凉凉,没有看她,“爷无事,人总是要死的。”
“那就好,爷,我给你唱首歌儿吧?”夏初七抿着嘴乐了一乐,冲她摇头摆脑,“保证是你没有听过的,怎么样?只给十两,姑娘我今儿就为大爷您献唱了。当然,这首歌,我不仅仅是唱给你听,也送给……送给鬼哥。”
她声音也有些哽咽。
赵樽望了一下车顶,良久才侧过头来。
“成,唱得好,爷赏你一百两。”
“一言为定——”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眸子眯了一眯,几乎是刹时就涌上一首旋律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
这样儿热血沸腾的歌,她的嗓子唱出来并不是很好听。
当然,她唱歌就没有好听的时候,与顾阿娇的《碧云天》那简直就是两个调调,可她红着眼圈儿,还是一字一字清楚的唱完了。她知道,唱歌虽然不好听,可从理解军队,理解军人这一点来说,她与赵樽的心是同通的。
“怎么样?好听吧?”她笑眯眯的问。
沉默着看她,赵樽问,“很好,哪儿学的?”
夏初七咂了咂嘴,“以前在家乡,听人唱的。”
“能写这个歌的人,一定了不起。”
“……是。”
说到这里,马车已然入了皇城的大门。赵樽眸子冷了下来,握了夏初七的手,开始给她交代一会儿见了张皇后的事情,夏初七默默的听在耳朵里,他说,她听,只是点头。
就在这时,马车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大声,“停下!”
那声音很熟悉,只一顿,马车就停了下来。
外面,是傻子憨憨生气的声音。
“我找十九叔,我要我的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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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妹膝上,何处不可怜?(要票的!)票啊,来呗!
另:请大家不要责怪二锦更新时间什么的。我可以很负责的说,我已经尽力了啊。出版社一直在催俺的出版稿子,俺天天熬着在修出版稿。老读者应该了解,二锦从来没有因为出版影响过网络版的更新,包括以前出版的两本书,既没有卡过大结局,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不完结,该更新还是照常更新,更新字数在潇湘不是最多的,但绝对算不上少……说到这里,你们是不是已经深深的爱上我了?
【鸣谢】
亲爱的【赵樽的红裤衩】升级成为解元。(为毛俺看到这名儿啊,那是深深的醉啊,一直醉,醉得拽都拽不起来了啊……吼吼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