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钗黛……再相见。
“母亲,舅舅送来的吃食,还有一车柴禾在外头。”怯生生的小姑娘拎着一个大红色漆油食盒轻轻搁在圆桌上。
薛宝钗放下手中的账簿,揉了揉眉心,瞟一眼那食盒问道:“你舅舅呢?”
“舅舅把东西搁在了外院,就走了。”小姑娘偷眼瞄着宝钗的面色,小心翼翼道。
她一贯知道自己和家里的兄弟们是不一样的,虽然和朴哥儿一样养在黄姨娘的膝下,可朴哥儿是个小子,能扶持嫡出的弟弟桂哥儿。她只是个女孩儿,且还是个没有用处的女孩儿,不止她,和她同出一族的女孩儿都不好嫁娶,有名望的富户都不愿娶贾家的女孩儿。一个女孩儿嫁不好便是不能给娘家带来好处,她一个庶出的,亲生姨娘又早不在了,还得叫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赔上一副嫁妆,她怎能不战战兢兢的呢?
看到小姑娘那小家子气的模样,薛宝钗暗自皱了皱眉,压下烦躁,伸手打开大红的食盒,果然在最下层发现了个藏蓝色的荷包,荷包里有五十两的银票。
薛宝钗吁出一口气,虽然觉着对不住哥哥,可这笔银子却是解了她眼下的困境:眼见着就九九重阳了,几位相熟的太太商量着都要往城外的仙台山去登高赏菊,薛宝钗可不敢不去,如今家里的生意多靠着这几户的东风,她正想多亲近亲近呢。
“莺儿,你去我箱子里给婵姐儿挑半匹鲜亮的料子出来,给她做身新衣裳。”薛宝钗一面吩咐黄莺儿,一面拿着那荷包五味杂陈,哥哥自打母亲亡故后再也没和她照过面儿,她知道哥哥是怨她当初为难逼走那史桂的缘故,她以为兄妹情深等他厌了那史桂自然就回心转意了,谁知竟然蹉跎了这么多年,幸好哥哥还是念着情分的,每每都送些银子吃用来。
“这匹不行,找那匹桃红的来,这颜色和婵姐儿不大相配。”看见莺儿拿出的那匹品红色的绸缎,宝钗摇摇头。
莺儿有些为难,这九九重阳是合家登高的日子,那些太太们身后必定会跟着侍候的姨娘,姨娘只能穿桃红妃色,若是婵姐儿也穿了那桃红色,岂不是和姨娘们归到一处去了?
薛宝钗也想到了,她本就想借机把婵姐儿带出去给那些太太们相看相看,若是有相中了婵姐儿的,不拘是嫡子庶子,只要能加固两家的关系就好。不过虽然有这样的心思,却是不能叫人看轻的,那几位都是商户太太,没多大的见识,看轻了婵姐儿,对她自然也没那么敬重了。
“找一找还有没有海棠红和银红的料子。”婵姐儿没有那种气度衬不起大红,这两种妩媚鲜艳,却还是使得的。
莺儿搁下那半匹料子,不抱希望的又翻找了下,才摇头道:“没了。家里头花销大,这几年您哪儿添过时新的料子?”
薛宝钗咬咬牙,道:“那就去给婵姐儿买上一匹茜色的锦缎去。”莺儿手里的品红色绸缎真不适合婵姐儿,婵姐儿的脾性倒像她的二姑姑迎春了,实在有点懦性,那品红色又称一品红,和正红差不到哪儿去,这色要是穿到她身上,却是料子压人,让人笑话了。
“买?”莺儿有些不舍得,这些年家里愈发不好过了,抄家之后还剩下的家底子渐渐被老太太和宝玉掏空了,老太太体弱多病的,偏偏是个老不死,瘫在床上快十年了,九十多岁还要拖累儿孙…宝玉更是荒唐,浑浑噩噩的跑了半年,费了多少劲儿没找着他,却自己顶着个和尚的脑袋回来了——大概是吃不得出家云游的苦罢,回家来总说苦闷,交了一帮子愤世嫉俗的酸人,吟诗吃酒,是个只出不进的主儿。
莺儿私心里是要攒下钱来给桂哥儿和朴哥儿读书进学使的,并不愿用到婵姐儿身上去。
只待劝时,宝钗道:“茂世商号沈太太的嫡幼子今年九岁,听说极得宠爱、顽劣非常,婵姐儿比他虚长两岁,又是个沉静的性子,只怕沈太太会喜欢呢。”
莺儿一听,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儿:“哎。”就要亲自出去给婵姐儿买料子去,眼见着就到重阳了,可得快些,要不然这衣裳就做不出来了。
薛宝钗的确打的这个主意,却不敢把希望全放在沈家身上,沈太太出了名儿的挑剔,怕是看不上婵姐儿。但哪怕有一丁点儿的机会,薛宝钗都要试一试,和茂世商号成了亲家,那自家的货物供应就有了保障了,兴许还能低半层的进价来。
重阳那日,宝钗一身绛紫撒花洋绉裙,外罩着织锦皮毛斗篷,垂髻上斜簪着赤金宝钗花细,白银缠丝如意扣镯带在丰腴的手腕上,那斗篷和金钗是她压箱底的嫁妆,显得十分气派。
一身茜色新装的贾婵跟在她身后半步,莺儿穿着半新的水红色百褶裙笑吟吟的带着两个小丫头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侍候着。除了这三个,家里还有侍候贾宝玉的两个小丫头和看家的两个婆子在,再有要跟出去压车的三个男仆,这已是家里全部的下人了。
“家里不留个长随了?”莺儿有些担心,家里头没个男人,怕出事儿。
薛宝钗径自上了马车,淡淡道:“留什么,不还有伙计在外院么,家里头又没有正经的女眷,何必留下‘臭男人’招他的眼?”
听了这话,随车的仆妇低下头不敢吭声,莺儿也闭嘴不说话——宝玉的性子始终未变,仍是欢喜云英未嫁的女孩子,厌恶污浊的男人和嫁人的鱼眼珠子。宝钗故意把那两个心思不安分的小丫头留下来,就是为了拖住贾宝玉,省的他去了仙台山,不知礼数对着人家女孩儿指指点点的,败了她们的兴致不打紧,要是得罪了人可就坏了——仙台山山上的菊花闻名遐迩,今日必定客似云来,指不定他就跑那里去坏了事儿。
薛宝钗的排场还是够得,她又知情识趣儿,没穿那些正红大红的和那几位太太争艳,倒是和几位富商太太们相谈甚欢。
茂世商号的沈太太果然像传言的那样溺爱幼子,把个九岁的哥儿带在身边,混迹到一群女眷了头,薛宝钗嘴里夸赞着那个和姑娘、丫头们顽笑的小哥儿,心里却觉得大概这又是一个爱护‘花花草草姊姊妹妹’的贾宝玉第二来。
沈太太富态的身子套着大红的锦裙,套着翡翠、赤金、红宝石的戒指儿的手指得有五六个,笑的颇为自得。
薛宝钗其实是很瞧不上这些没底蕴的‘发户儿’,这些人家一旦富裕起来,那就是什么好就往身上堆什么,正室太太认准了那大红的衣裳,也不管衬不衬自己,死命儿往身上穿,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正室似得。
见那个怜香惜玉的小哥儿果真与婵姐儿搭上了话,在婵姐儿身边又比划又说笑的,薛宝钗放下一半的心来,嘴里笑道:“贵公子可是入了陈夫子的门下?嗳哟,那陈夫子收人可是挑剔的很呢。”婵姐儿虽然羞懦,但颜色是真真儿不错,比起她身边那些穿金戴银的商家姑娘,倒能衬出来点高门姑娘的气质来。
沈太太笑的脸上的肥肉都颤动起来,涂得鲜红的手指拈着金丝绣帕,做作的捂住嘴,笑声跟老鸹一样刺耳:“嗳哟,什么小公子,直接唤他缨哥儿便罢了!我们缨哥儿最是个上进的,家里的老太太都指着他老来给一顶诰命的尊荣呢。”
诰命?五品以上官员的妻母才可能有的尊荣,凭他也能有那样的出息?
宝钗心下哂笑,嘴里却不着痕迹的奉承着。沈太太觉着这位薛夫人说话最是中听,句句都能说道人心坎里去,比那些谄媚奉承的要好上百倍,人薛夫人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便有心亲近,因问:“听说薛太太的娘也曾是个敕命夫人?”
薛宝钗抿唇一笑,“先母原是七品的孺人。”却不提贾家,更不提那曾经位居贵妃的大姑子。
沈太太眼珠子一转,她本来还嫌弃这薛太太没个能撑起门户的男人,听说她家男人是个酸腐的混子,累的薛太太外出走动从不报她男人家的名号,只自称‘薛太太’,如今听了,这薛太太倒也有些底气。
看一眼正围着婵姐儿打转的自家宝贝儿子,沈太太探问道:“如今世道好了,咱们这商户的子孙也可以科举入仕了,不知道薛太太家的哥儿在何处读书进学呢?”
薛宝钗笑道:“家里的两个小子顽劣,被我撵到安泰书院里去了,不求功名利禄,懂些个道理最要紧。”
“嗳哟!”沈太太惊道,“这安泰书院可了不得,难为你舍得!”自打今上继位,大力兴学,大庆朝多了许多院便是个启蒙的书院,虽然里头的夫子最高的也就是名落第的举人,可这书院是出了名的严苛,因它严苛,书院里不管有无读书天份的童子,靠着夫子们最严厉的施教,反倒大多都能过童试中的县试和府试,十中一二人还能过院试,成为生员(秀才)。
宝钗笑道:“若是像缨哥儿这般聪慧,哪里还用我担着那份心来,那安泰书院就连这重阳都不给歇歇,唉,只盼着勤能补拙,才不枉吃了那份子苦去罢。”
沈太太听到熨帖,心里也活络起来,不说别的,这薛太太是能狠下心的,兴许她家的两个哥儿能有些出息,她家那姑娘长得又着实俊俏,要这样,倒是勉强能配的上她家缨哥儿。只是那姑娘听说是个庶出的,叫沈太太有些不喜。
看出沈太太的意思,宝钗低头一笑。随机冲婵姐儿招手,亲自给她擦一擦额角的汗,点点她的额头,怜爱的嗔道:“你看你,玩疯了不是?看我回去怎么治你,必叫你抄完女四书才算罢了。”
婵姐儿早有莺儿提点过,也会些察言观色,闻言,倚在宝钗怀里不依道:“哪儿有!”
宝钗笑意更深,招呼小丫头提着食盒上来,与沈太太等笑道:“我这个姑娘在家里拘的多了,出来难免高兴些,失了礼数。”命小丫头把精致的点心茶水摆上来,命婵姐儿给各位夫人斟茶赔礼。
沈太太眼睛一亮,她看这婵姐儿娴娴静静的,薛太太还说她失了礼数,可见教养是极严的,观薛家太太的做派,也是极稀罕这姑娘的。沈太太一想,也是,毕竟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儿,两个哥儿又不在身边,庶女嫡养也是有的。
便越发满意了。
百般夸赞了婵姐儿,又让缨哥儿与她顽,待薛宝钗也隐隐有了几分不同的亲近。其他太太一见,便知道里头的意思,她们之中本就属茂世商号最富,她们也历来把沈太太看做她们这群太太当中头等的人物,不乏有家里有女孩儿的动了沈家幼子的心思,刚刚也都叫自己的女儿们围在缨哥儿身边顽笑,这会儿倒叫个二流商家的薛氏占了先,不免含酸带醋的刺上几句。
薛宝钗八风不动,生的又好,坐在那里跟一副雍容的画似得,倒叫几位太太好没趣儿。
只好岔开话去。
“唷,你们看那两辆马车。”一位身着红底绣金菊花的太太伸出带赤金镶红宝石指环的手指,指着山道上的马车道。
几位太太正意兴阑珊,忙转头去看。
她们正身在这仙台山三分之一高处的八角石亭里坐着。仙台山山体十分平缓,却并不矮,山上可寻到的平台甚多,因而供人歇脚赏景的亭台楼阁甚多——仙台山上遍种花草,以菊花和春梅最为闻名。
深秋醉饮赏菊,初春踏雪寻梅。
人间盛景。
这仙台山极大,来的人也极多。故而里头很有些门道。
都说“秋霜造就菊城花,不尽风流写晚霞”,这菊花自然是欺霜的最美。高处不胜寒,仙台山也是高处的菊花最能“寒菊比琼华”。从山脚下,一重重的菊花往上,是越接近山顶的越美,品种也越名贵,据闻山顶的瑶碧苑里,有一丛倾国倾城的“绿牡丹”,还有“胭脂点雪”“十丈珠帘”等罕见的贵种。
不过那瑶碧苑却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地方,那里是当今皇上修得别苑,当今最大度宽和,允许游人进去赏花,可纵然如此,敢去的也是达官贵人之流了。这仙台山从山脚到山顶,身份越贵重的越往上去,身份够不上的便在山腰山脚赏景,各自有各自的去处,各自有各自的趣味儿。
都说重阳登高,可登高的说到底是各家爷们的事儿,有心思登高的,早就一大早的起来往与仙台山不远的云台山去了,那才是登高望远插茱萸的地方儿,仙台山是让各家太太闺秀来松快松快的地方。
薛宝钗这群太太当中,并无年纪大些的儿子跟着,他们大多不愿意跟随在母亲身边受着约束,倒喜欢寻几个朋友在花海里赏美人儿。那众多的闺秀,平常哪儿能看到呢。
这些太太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羡慕那些有儿子们随护的夫人太太的。(当然,沈太太家的缨哥儿不算,他母亲姊妹的随护他还差不多。)
那位太太手指的这家便是有四个小爷骑马护在马车两边,四个小爷里头,两个十七八岁的自不必说,长身玉立,英气勃勃;便是那两个身量还小的小爷儿,也自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一个太太艳羡道:“那两个小爷看上去才九、十岁的年纪,看那气势,嗳哟,骑在马上多英挺呀,过几年可了不得唷。”说着就往那一群□岁上的小姑娘们看去,果然小姑娘们脸上都露出好奇羞涩的神情来,就连婵姐儿也不例外。
这位太太的心里才算舒坦些,为了攀上沈家的亲,她们带的都是和缨哥儿差不多岁数的女儿侄女们,这沈太太和沈家小哥儿一来就看上了薛太太的女儿,让人心里格外不舒坦。
这会儿与人家一比,缨哥儿立马从美玉变成了糟粕,倒叫人出了口郁气。
沈太太拧起眉角,细细打量几眼,却没生气,笑道:“嗳,这样的人家咱们可比不得,就是指也指不得,你们别看着那马车寻常就轻视了人家,须知大音希声。”
这话说出来倒叫薛宝钗另眼相看,怪不得听闻茂世商号的沈当家的十分敬重他这位太太,原来也是个识货有分寸的。
只听沈太太道:“那作车的木头叫枫香木,却不是咱们寻常能见到的普通枫木。南边有个叫澜沧国的小国,这种带着暗红眼状花纹的枫香木就是那里有的,不似寻常枫木怕水,这才当得起‘搁起万年枫’的名头……”沈太太娘家是作木料生意的,这些东西她说的头头是道。
八角亭离山道较近,薛宝钗这些太太说说笑笑,只看着那两辆马车过去——就算不知道这马车的木料,看那四位公子的打扮,就知道这户人家非富即贵,自然不是她们这些商户之流,必然是要往上走的。
却不料,最年长的那个小爷儿看了眼这八角亭,冲着马车里头问询了几句,两辆马车并骑马的小爷和随从都停了下来。
须臾,便有个婆子来替主家致歉,原来那马车里的太太有了身孕,不耐久在马车里憋着,需得出来换口气才好。
以沈太太为首忙不迭的答应了,都起身迎那家的夫人们。沈太太还低声嘱咐了两句,这也不赖她小心,实在是那来致歉的婆子让人惊心:那等气势礼节,穿着打扮岂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婆子能有的?
薛宝钗看着,心里略一咯噔,以她的眼力见识,倒觉得那婆子不仅仅是个世家大户出来的嬷嬷,倒有几分贵气,仿佛……是宫里头放出来的老人似得,这样的人,她很久以前在一位故人家里见过,颇有几分印象。
薛宝钗倒没有相交讨好的心思,须知守着多大碗吃多大的饭,以她们现在的落魄,真正的王公贵族可看不上眼,突兀上去示好兴许反得罪了人。
两个年级大些的小爷儿带着一众男仆走远了些,远远的围护着这处,只有那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爷儿各自搀扶在一位贵妇人身边儿,带着几个嬷嬷丫头,进了这八宝亭。
打头的一位贵妇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气度雍容,碧玉雕琢的凤衔珠步摇簪在头上,沈太太只上下打量了一眼就不敢再造次。
那贵妇人冲着亭内众人微微一点头,自有仆妇收拾干净了南北相对的另一张石桌出来,那贵妇人命把石凳先铺上隔凉的毛毡,再厚厚的铺上几层棕熊皮垫子才作罢,笑着对身边的小爷儿道:“快去扶你母亲过来,伯娘这里不用你扶着。”
那小爷儿生的极好,闻言一笑道:“四哥照顾娘亲,我照顾大伯娘,这是一早就说好了的。我做不好,哥哥们该笑话我了。”
喜得贵妇人搂着那小爷儿直笑。
后头那位夫人听见了也笑道:“瑜哥儿说的对。”
不大的声音极温柔动听,惹得那桌的太太们都去看是什么样的人物。只薛宝钗如遭雷噬。
许是因为有孕,那位夫人披着一条白狐皮小斗篷,只到腰间的斗篷没有一丝杂毛,一张玉白的脸藏在毛皮中,越发的好看。
嗳哟,这才是那仙册上的人物,众位太太惊叹不已。
也有心下疑惑的,怎么这位夫人才二十多的模样,就有了那九、十岁的儿子了?
薛宝钗怔怔的看着那个身影,一瞬间陷入喷薄的记忆中里。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强烈直接,那位夫人看过来,呆愣了下,才喃喃道:“宝姐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