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中原各国相继爆发内乱,除楚国是「熊」、「屈」这两支芈姓分支因为王位展开的内斗外,其余各国,基本上都是王族本家兄弟之间的交锋,唯独卫国最是奇葩,内乱的起因,居然是当代卫王卫费与其王世子卫瑜这对父子间的矛盾。
这着实叫人太开眼界。
六月中旬时,卫公子瑜的军队已聚集至卫国的「马陵」,马陵当地的县城望风而降,卫瑜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这座距离濮阳仅仅只有八九十里地的县城。
此时卫公子瑜麾下,大约有八九万兵力,皆是卫瑜在攻略齐国东郡期间逐步壮大的义军,尚未有正统的军队番号——就姑且范称为卫国的「东军」。
东军,这支一支非常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军队,它是当年卫国抵抗韩将司马尚八万精锐的主力,亦是近一年来卫国攻打齐国东郡的主力,这支军队的士卒并未接受多么严格而系统的训练,事实上也缺乏比较完善的武器装备,哪怕吸收了一部分卫国当年败于韩将司马尚手中的败军兵将,在实力上也并没有显著的增涨。
唯一值得褒奖的是,这支年轻的军队纪律严明,令行禁止,比成军多年的老牌军队更有朝气。
而与「东军」相对应的,它的敌人理所当然就是「西军」——这也是泛指,泛指卫国西部的「濮阳军」、「檀渊军」、「鄄城军」等等,基本上是受卫王费调度的军队。
总的来说,西军要比东军精锐,别看人数不多,每支军队实际上只有五六千人到万余人左右,但这些军队成军已久,而且皆配备魏国锻造的武器装备,实力不可小觑。
尤其是濮阳军,这支驻守卫国王都濮阳的军队,是卫王费唯一舍得花钱的军队,军中士卒所使用的武器装备,皆是用重金从魏国朝廷购置的一线军队的装备,领先卫国其余各地的军队何止十年。
更关键的是,濮阳军的训练方式,亦效仿魏国军队——卫国会专门雇佣魏国千人将级别的退伍老卒,请这些老卒操练濮阳军。
倒也不是卫王费突然间福灵心至想要抓一抓军队,他也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的统治而已。
面对这些军队,纵使是卫公子瑜,心中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少把握,故而,他驻军在马陵一带,与西军沙场对垒——除了濮阳军仍旧驻守在濮阳一带以外,似檀渊军、鄄城军等西军,皆已受到卫王费的调遣,前来应战。
这场仗该怎么打?
事实上卫瑜心中也没有什么头绪。
在军议会中,卫瑜麾下猛将孟贲豪气地说道:“公子何须介怀?待俺老孟杀将过去,擒了对面的主帅即是!”
这一番话,说得帅帐内诸将领兴致高昂,而同时却也叫公子卫瑜苦笑不已。
没办法,包括孟贲在内,帅帐内很多将领都是游侠出身,别说没念过什么兵书,甚至有些人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只是凭着勇武热忱,才被提拔为将领——能指望他们想出什么克敌的妙计么?
当然,纵使是游侠出身的将领当中,也并非个个都是目不识丁,就比如「夏育」,他就是一个懂得如何用兵的合格将领——但也只能说合格,却也谈不上优秀。
在会议后,夏育私底下对卫瑜说道:“西军强盛,当另想办法,不宜正面交锋。”
不得不说,游侠出身的夏育能说出这番理智的话,实在不易。
要知道,卫国的游侠很多都是那种为了达成目的毫不恋惜性命的豪士,正因为如此,卫国游侠曾在韩将司马尚手中吃了大亏。
当年卫瑜与韩将司马尚的交锋,由于卫国游侠不清楚韩军的实力,盲目地发动进攻,以至于死伤惨重——想想也是,身穿布衣、仅仅提着一柄单剑的游侠们,如何招架地住韩军的弩矢?
在这种大规模军团战争中,个人的武力实在是渺小了,韩将司马尚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用血淋淋的例子让卫国的游侠们领悟一个道理:单逞匹夫之勇,只会让你在战场上死地更快,且死地毫无价值。
自那之后,卫瑜麾下军队中的游侠们,这才老实下来,像寻常士卒那样身披甲胄、手持盾牌作战,虽然不适应,但总好过被区区一支箭矢就轻易夺走了性命。
而卫国的军队,虽然远远不如韩国军队,但对于成军不久的东军而言,亦是极大的威胁。
“你说的不错。”
听了夏育的话,卫瑜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自大到认为麾下军队能够击败西军——那可是他卫国的正规军!
而就在这时,有士卒进帐来禀报道:“西边的军队,有人送来了这封书信,说是交给公子您。”
卫公子瑜接过书信看了一眼落款,却见上面写着「檀渊侯」三个字。
轻吸一口气,他喃喃说道:“檀渊侯卫振……”
檀渊侯卫振,乃是受封檀渊的邑侯,同时也是执掌檀渊军的卫氏王贵,此人即是卫王费的堂弟,也是卫公子瑜的堂叔,在卫国颇有威望,且口碑不坏。
不过话说回来,卫国的卫氏王族,其实性格普遍温良,几乎没有凶暴、残忍的王贵子弟——就像卫王费那样,你可以说他昏昧平庸,是个昏君,但你不能说他是个暴君,因为他在位期间,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至少,若跟楚国那些将平民视为草芥的贵族比起来,卫国的贵族,简直就是谦谦君子的典范。
这大概是卫国的本地文化导致——卫国、宋国,包括梁国,这几个国家曾是「仁义士侠」思想的发源地,所谓的「仁义士侠」,即是指忠诚、抱不平等等,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士为知己者死」等等,皆归入这个范畴。
正是这个原因,至今卫国有许多抱持着仁侠精神的游侠,他们锄强扶弱、劫富济贫,虽双手沾满鲜血却也无愧于良心,甚至于在国家需要他们时,义不容辞地投身于卫公子瑜麾下,哪怕战死沙场亦毫无后悔。
宋郡的北亳军,之前为何得到宋郡境内大多数宋民以及贵族的暗中支持?事实上亦有这方面的原因。
拆开书信瞅了两眼,公子卫瑜先是眉头微皱,但随后,双眉则逐渐舒展开来。
原来,檀渊侯卫振的这封书信,是希望劝说他卫瑜‘迷途知返’,命麾下军卒放弃抵抗,跟随其前往濮阳,当面向卫王费告罪。
虽然卫瑜不太喜欢檀渊侯卫振在信中那仿佛控诉、斥责般的语气,但他也能感觉到,檀渊侯卫振对他并无太大的恶意——这位君侯,也是希望能化解这场内乱。
檀渊侯卫振的这份冷静与理智,让卫瑜颇感侥幸,他最担心就是对面的统兵将领不分青红皂白就下令进攻,逼得他不得不给予还击。
而他并不希望发生那样的情况,毕竟双方皆是卫人。
因此,卫瑜亦亲趣÷阁写了一封信,将他对这个国家的期待,以及他父王卫费的种种不当举措,皆清清楚楚写在信上,派人送到檀渊侯卫振手中。
正如卫瑜所猜测的那样,檀渊侯卫振亦不希望爆发这场内战,因此他才会在率军抵达马陵一带之后,就立刻亲趣÷阁写书给卫公子瑜这个侄子,劝说卫瑜悬崖勒马。
但显然,卫瑜并不会听从檀渊侯卫振的劝告,毕竟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他只是被逼无奈而已。
当晚,檀渊侯卫振便收到了公子卫瑜的回信,在看罢了信中的内容后,他不禁感觉有些头疼。
要知道此番,他是受卫王费的命令,前来阻击公子卫瑜,目的是击败卫瑜,将后者抓捕到王都问罪。
至于罪名,无非就是「忤逆乱国」。
忤逆,即是指卫瑜不听从其父王卫费的话,这在注重孝道的年代,绝对是「不忠」一个级别的罪行;而乱国,则是指卫瑜近些年的种种行为与举措,严重影响到了卫国。
按理来说,错应当在于公子卫瑜,但当亲眼看到公子卫瑜亲趣÷阁所写的那封书信后,檀渊侯卫振难免犹豫了,因为他觉得,卫瑜在信中所写的那些很诚恳,很有道理——至少在他看来,卫瑜确实要比其父卫费贤良许多。
那么问题就来了:他应该站在那边?究竟是站在他卫国的君主卫费这边,还是应该站在公子卫瑜这边?
檀渊侯卫振久久抉择不下。
正因为彼此双方的主帅皆保持着理智,因此,这场卫国的内战,在初始阶段东西两军都颇为克制,彼此都希望通过和谈的方式来化解这场兵戈。
但好景不长,没过两日,鄄城军亦抵达了马陵一带,不同于檀渊侯卫振,执掌鄄城军的卫氏将领,却是一名素来反对公子卫瑜的人,谁让卫瑜曾屡次损害贵族的利益去贴补中下阶层呢?
于是乎,随着鄄城军的抵达,东西两军的临战状况难免变得紧张起来,并且在六月下旬,终于开始了两军的厮杀。
总的来说,西军兵力少但相对精锐,士卒的武器装备亦相对完全,相比之下,公子卫瑜所率领的东军,则在人数上与斗志上占据优势,而除此之外,东军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六月下旬至七月初,卫王费麾下的西军,与公子卫瑜率领的东军,在卫国马陵一带展开交锋。
而与此同期,韩国的使者暴鸢、韩晁、赵卓等人,则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了他韩国的王都,蓟城。
得知这三人返回蓟城之后,韩王然立刻将他们三人召到王宫问话。
暴鸢很遗憾地说道:“秦人不肯与我国停战,他们向魏国购买了大量的武器装备,其中甚至有魏连弩……”
在听了暴鸢的讲述后,韩王然深深皱起了眉头。
其实在魏国召开诸国会盟的期间,秦国的武信侯公孙起,也并没有减弱对雁门郡的进攻——毕竟谁都看得出来,魏国那所谓的呼吁,纯粹就是幌子而已,谁也没有当真。
在此期间,雁门守李睦时而派人送来战报,尽管就目前来说李睦一方的优势的确不小,但说到底,这份优势只是建立在地形与韩弩两者之上——雁门郡那遍布崇山峻岭的复杂地形,最大化体现出了弩具的威力,让秦国那些如狼似虎的士卒屡屡无功而返。
但如今面临的问题是,秦军即将拥有魏国打造的军弩——这是一种射程比韩弩更远,威力比韩弩更大的弩具,一旦秦军士卒得到了此物,雁门军或将失去先前的优势。
“那赵润怎么说?”
皱了皱眉头,韩王然沉着地说道:“以他的眼界应该看得清楚,一旦我国失去雁门郡,便将无法抵挡秦国的军队。到时候,秦国的军队便可一马平川杀入我国腹地……我国若被秦国所吞并,这于魏国何益?按理来说,他应该不会坐视这件事才对。”
正如韩王然所判断的那样,对于魏国最有利的,莫过于秦韩两国彼此持续消耗,但是在这消耗的过程中,魏国其实并不希望韩国太过于处于劣势。
原因很简单,因为秦国跟楚国一样,亦是魏国的潜在敌人——而一旦秦国趁这场仗吞并了韩国,那么,这个潜在的敌人就或将成为真正的敌人。
韩王然并不认为魏王赵润会看不到这一点。
听闻韩王然的话,韩晁苦笑着说道:“正如大王所言,臣下亦曾面见魏王,劝说此事,但……”说着,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出了他与魏王赵润交谈的对话。
“私下售于我大韩军备?”
韩王然愣了愣,表情颇有些啼笑皆非。
要知道他韩国又不是楚国跟秦国,韩国本身就有可能打造武器装备,虽然说不见得能比得上魏国锻造的那些,但也不至于相差太远,何必花钱去买那些被魏军淘汰下来的军备?
但就跟韩晁当日的考量一样,韩王然亦未曾当场回绝,负背双手在殿内来回踱步。
虽然他韩国其实并不需要魏军淘汰下来的那些军备,但是却需要魏国的‘友谊’——并非是字面意思上的友谊,而是指魏国可能会看在「魏韩私下军备交易」这块收益的面子上,在关键时候卡秦国一下,让他韩国有得以喘息的机会。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算是花钱消灾。
“应下来!”
在思忖了片刻后,韩王然果断地说道。
这份果断,让暴鸢、韩晁、赵卓等人都有些诧异。
“大王……”暴鸢犹豫着提醒道:“那可是魏军用剩下的……”
“那又怎样?”韩王然颇有些惆怅地说道:“寡人还有选择么?难道果真将希望放在赵润身上,赌他不会坐视秦国覆亡我大韩?”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他可以赌,但寡人赌不起,故而,只能让他得逞了……”
暴鸢、韩晁、赵卓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此时,韩王然却又正色说道:“虽然是魏军用剩下的旧物,但未尝就没有威力……正要借这批旧物训练新军……寡人觉得,我大韩与秦国这场仗,怕是要持续一阵子。”
“大王要募兵?”
韩晁微微一惊,犹豫着说道:“以臣下的职务,不该过问此事,但据臣下所知,近几年我国与魏国的战争,使国内青壮大量损失,若再次征募壮勇,恐国家大伤元气……”
“此事寡人亦知,但……”
微吸一口气,韩王然微微摇了摇头,表示国家困难,逼不得已。
待聊完此事,韩王然又询问诸国会盟一事的经过,见此,韩晁、赵卓二人便将他们此番前往大梁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韩王然,并奉上了他们亲趣÷阁所记录的手札。
在整整一炷香的工夫内,韩王然捧着那本手札,站在殿内细细观阅着。
在这份手札中,韩晁、赵卓二人记录了许多东西,比如水力机械、轨道马车,以及魏国向各国使者展示的战车、战争兵器等等,看得韩王然眉头紧皱。
一个击败了他韩国的魏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魏国哪怕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中原霸主后,亦丝毫未曾停歇发展的步伐,以至于叫人丝毫看不到能够赶超这个国家的可能——这才是最最叫人绝望的。
“那赵润……当真无半分懈怠?”
韩王然皱着眉头问道。
韩晁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微臣曾拜见魏王赵润,亲眼目睹其端坐于宫殿之内,处理政务,堂中所积奏章、文书,堆积如山,怕是不下十数石……彼,诚然勤勉之君!”
『……』
韩王然沉默了半响,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那份手札。
他并未气馁。
在他看来,一时的失利不算什么,就算他韩国目前被魏国抛在身后,但抛在身后也有抛在身后的好处。就比如说,他可以去借鉴魏国的一些政令与改革,选择那些有成效的,抛弃那些毫无成效的——有魏国这个前车之鉴在,难道他韩国还能行差踏错不成?
相比较他韩国,魏国才是摸着石头过河,韩王然不信魏国在未来几年乃是未来十几年内,连一个错误都不犯——期间只要魏国犯下一个错误,就能大大缩减两国的实力差距,日积月累,他韩国终将有机会赶超魏国。
次日,在蓟城仅仅只停留了一日,韩晁、赵卓二人再次出使魏国,意在与魏国制定协议,于私下购买魏国那批被魏军淘汰或即将淘汰的军备。
这趣÷阁开支,让韩国国库变得更加捉襟见肘,但没办法,这趣÷阁钱韩国必须得交付。
魏兴安二年六月至八月,中原并无太大的格局变化,依旧是除了魏国以外其余国家都在打仗的局面,而魏国呢,一边呼吁中原各国彼此克制、和平相处,一边在私底下抛售魏军淘汰的军备,积累资金,用于国家建设,以及锻造新式的装备。
此时,魏王赵润心宽体泰,诸事顺心,就等着卫公子瑜将萧鸾的首级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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