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隐隐有女子的啜泣声传来,一如梦魇之中,回响在耳侧的哀恸。
是报应么?如今他是真的瞎了,眼前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再没有其他色彩点缀。
再也看不见女子笑容,或娇媚或俏丽或恬淡。
云落枫跪坐在床前,那根紧绷已久的弦‘啪’的一声断裂。她捂住嘴,死死的咬住唇,不敢哭的太大声。但即便是这么细微的动静还是让床上的男子察觉到。
她哭了么?
“殿下…”
赋长忆想出声安慰她,但却欲言又止。如今瞎了这双眼,他再没什么可以让她指望的了。先前作为北齐权臣,他还能在朝堂上帮她力压反贼,如今成了半个废人,只怕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还如何帮她指点江山,稳住乾坤。
黑暗中传来男子幽幽的叹息声,还有些飘忽不定。
云落枫止不住的哭泣,为他也为整个北齐。
如今的天下四分五裂,北齐已经是到了风雨飘摇的暮年时期。若不是赋长忆苦苦支撑着朝政,这江山能在眨眼间被逆臣瓜分吞噬。
可如今这座镇国神尊已经受损,叫她如何不难过,若不是云锦冉谋反一出,若不是为了保护她,他哪里会落的如此光景。
赋长忆,对不起。
“殿下,莫要再哭了。”
幽暗的房间内,光线并不怎么好。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男子苍白的容颜,但他却在她耳畔轻轻笑了出来。
“小时候咱俩玩过蒙眼猜字谜的游戏,以往总是我扮演那个瞎子,如今还真是瞎了。”
他笑的很轻,似乎是想打破这悲伤的局面,云落枫听上去却觉得心如刀割,温热的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赋长忆总是会提及小时候的过往,可是为什么她一点记忆也没有,关于前尘过往更像是蜻蜓点水那般,只被他提起,转眼又消失不见,无影无踪。
“哦,我忘了你已经记不得了,可是我还记得清楚。每次我快要猜出来时,你便中途换了字谜,让我输了一局又一局。如今我看不见了,你不正好可以欺负我了?”
他踅摸着下床,在无尽的黑暗中伸出手,抚摸上她柔软的发丝,纤瘦的长臂一揽,将她圈住自己的怀中。
“便可以让你欺负个够了,左右也看不见了。”
温暖的怀抱清冽如酒,带着让她微醺的气息,只属于他。
云落枫双臂绕过他的脖子,扑在他怀中哭肿了双眼。
是她对不住他了。
一直以来,他都选择默默保护她,站在她身前为她抵挡所有的洪荒,做她坚实的边疆,抵抗所有悲伤。
可她总是视而不见,忘了强大如他也是凡胎肉身,会受伤会流血。
“赋长忆,对不起,对不起啊。”
他的衣襟被女子的泪水沾湿,温热又湿黏的触感让他一阵恍惚。
自始至终,她都只会说这一句对不起么。
像是怜悯和自责。可他不需要她这样的情绪负累。
“你不必道歉,不怪你,天意罢了。”
云落枫摇摇头,埋在他胸前泪眼婆娑却是极为坚定的说道:“我会治好你眼睛,哪怕历尽千难万险,倾尽我所有也要还你一世光明。赋长忆,你信我!”
眼睛是因她而伤,人是被她所牵累。她不是铁石心肠,不能不管。
赋长忆微微点头,没有回答。枯瘦的大手温柔的拍打着她的背,脸上却是苦涩和自悯的笑。
如此也算一个好结局吧,终于不会只看见那个男人了。你的心里也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了。
云琉非负手而立站在门外,欣长背影有几分不该属于少年的寂寥。
身后是在短短数月间,便经历了两次大规模叛乱的长宁宫。暮色下星空乍现,有薄凉和凄冷的寒意,这座从小圈养他长大的皇宫,他却有种无力支撑的感觉。
是不是人都会出现这样一个两难的境地,一边是自由和自我,另一边是责任和重担。即便是被压弯了脊梁也容不得你叫苦。
云落枫魂不守舍的出了屋,红肿的双眼不由的让人疼惜。
“阿姐……”
他想问关于赋长忆的情况,也又觉得这问题显得多余,太医已经将他的大致情况告诉自己,再问一遍也是多此一举。
“小十,太医可知道摄政王中的什么毒?可有什么解除的法子?”
云琉非叹了口气,痛惜的说道:“毒出自西域,名为五绝。中毒者从昏迷开始便噩梦缠身。先从失明开始,往后逐渐失去听觉,味觉、嗅觉、知觉,直到眼不能观,耳不能听,成为一个没有任何感觉的废人。”
一滴清泪划过脸颊,已经哭肿的双眼再次充红。失去感官么?他这般骄傲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变成这样啊。
“所以二哥吸食了大量毒气,终身不会醒来,只能当个活死人。摄政王的毒摄入不多,但解毒却极为麻烦,先不说中原找不到制作解药的原材料,即使有也无人能做出解药。”
西域之毒为何进入北齐,还被云锦冉得到。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是她不知道的。跟在二哥身边多年,从未发觉他认识什么西域人士,这毒从何而来,她是没有一点头绪。
“我去西域,小十,我要去西域为他求得解药。”
云琉非摇摇头,不赞同道:“去西域路途遥远,道阻且长,如今北齐皇城就剩下你一个安好无恙的公主,我不希望阿姐你去冒险。本宫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西域求药,目前要做的,是稳定摄政王身中之毒,让毒素不再蔓延。”
云落枫一阵颓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雪族,淞呢,有淞在啊。
她突然想起上次轩绒烨铮身中奇毒,幸得淞给出了解药,救了他一命,那这次呢?
“淞,你在哪来?”
她朝着天际喊了一声,话音未落。全身包裹严实的神秘男子从天而降,手中依然是那柄银白嵌有珠光的宝剑。
云落枫仿佛是看到了希望,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如溺水时抓住了救命稻草,“淞,你有没有解药可以给我的?”
若是上次淞没有带着云琉非离开,以他的武艺定能保她分毫不伤,可是现在赋长忆为了就她,中了毒,她实在心中有愧。
淞没有说话,斗笠下绝色的容颜让她看不清楚。
云落枫有些紧张,上次为了救轩绒烨铮已经让他拿出千金难求的天香凝雪丸,这次……
“淞,只要你肯帮我,就算我欠你的人情,今后你可以拿任何东西威胁我。”
包括让她回雪族。
淞摇摇头,还对着她紧张的摆摆手,久不开口的原因让声音显得有些稚嫩微哑,“不要主人做任何事的。”
“那你可是愿意拿出解药?”
淞低下头,有些无奈道:“淞没有药。”
已经将最宝贵的药丸无条件的赠与她,这世上哪里还有第二颗天香凝雪丸。
“是么。”
云落枫无力的垂下死死拉住他衣襟的手,心力交瘁。
“阿姐,你不要难过,摄政王乃我北齐良臣,本宫定要保他无恙。就是耗尽宫中稀世药材,也要稳住他的病情。这朝中的顶梁柱已经缺损了一根,阿姐万不能再有事。”
赋长忆这一病,眼睛受损。还不知朝中那些心存歹念的人要如何造次。
先有个罗家,虽是蛰伏了这么久,没出什么动静,但废后未死,罗家不会善罢甘休。那李家更是如此,李国舅这些年在宫里宫外,朝上朝下招兵买马,收买人心,最是应该小心。
废太子和二皇子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但皇族外戚却是不能忽视的隐患。
云落枫明白,她不能倒下去,眼下的北齐内忧外患,奸臣当道,一旦让外族有了可乘之机,那么北齐江山会再次奏响狂乱铁骑。
所以不能,她不能低头。
“明日早朝便对外称,摄政王患上了眼疾,需要静养几日。”
“为何?小十已经封住悠悠众口,除了宫里的几个内侍和太医署,无人知晓摄政王的身体状况。这事能瞒过一日算一日,也是为稳定人心做打算。”
云落枫摇摇头,细细思量,才开口道:“宫里难免会有旁人安插过来的眼线,若是刻意隐瞒更说明事态的严重性。远的不说,眼下李家受到牵连已经很不服气,李国舅可不如罗家那般听话,会任人拿捏。”
“阿姐的意思是?”
李家尚来财大气粗,因不是世袭爵族,靠着李贵妃御龙功夫半路出家的名门望族。就因不愿被人看不起,总是靠权势四处敛财的同时,又四处散财为表李家的不同之处。
国舅之子李言叶是当朝武探花,一身蛮力武艺也不错。可外表看上去忠心皇族的李家,事实上却不服管束和削若,处理起来也比通常的逆党棘手许多。
如何权衡,需要几番思索才能下定论。
“要先安抚李家,摄政王作为他唯一的后顾之忧,不能刻意隐瞒了消息,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以隐瞒消息,会以为朝中再无人压制他,恐生出变故啊。”
云落枫皱起眉头,柳叶修眉拧成了一团。
云琉非不喜欢看她眉头紧锁的样子,自从大辽归来,他所看到的云落枫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姐,都怪小十,若是我有足够的能力,也不必叫你处处小心,瞻前顾后了。”
若是自己强大,又怎会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小十不必自责。你还小,这事不怪你,谁也没有想到父皇临终前将你立为储君。可事实上,这个位置又非你莫属,阿姐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有所作为,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雕花大门被轻轻推开,清瘦的男子迎风而立,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太子殿下,六殿下,长忆明日会身现早朝参政。”
赋长忆摸索着出了门,暮色下苍白的脸庞看的人揪心。因为瘦的太多,原本宽大的衣袍更加松垮。但他依然有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和清华,如莲似月,清贵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