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原本就湛黑的瞳眸陡然间深了几分,变成了沉黑。汹涌的波涛来得太快,吞噬他的双眼不过是瞬间,迅猛得仿佛错觉。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坦诚布公地聊起生病这个话题。
段子矜被他冰冷的脸色吓得心里一沉,仔细望过去,却又发现男人的表情好像没有过任何变化。
他这个反应,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如果他好了,该是留在家里等着和Nancy结婚才对,又怎么会带着另一个女人,出现在这遥远的郁城呢?
……
穆念慈慢吞吞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站在酒店的落地窗旁,看着窗外僵持了许久的一幕,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出去。
直到男人洞若观火的视线扫过来。
她撇撇嘴,就知道瞒不了他多久。
于是便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在他深不可测的注视中,轻咳了一声,打破尴尬:“那个……段工,麻烦你让让,我要上车了。”
其实从另一侧上车更方便些,她却非要走这扇被段子矜挡住车门,轰人的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段子矜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个女人。
谁都能看出她刚才借故去卫生间,只是为了给她和江临单独说话行个方便。若她真的在意江临,怎么会这样做?
可若她不在意,现在轰她离开又是为什么?
在她失神的片刻,男人一抬手,酒店门口的两个安保人员已经架着段子矜的胳膊把她撤开了几步。
段子矜使劲甩了两下,保安见状忙将她攥得更紧,“小姐,您不能过去。”
她心中愤然,冷声喊道:“你们给我放开!”
一声竟仿佛从喉咙里冲破了关隘,带了点急切的哭腔。
穆念慈于心不忍,动了动嘴唇,刚要替她求情,却在看到男人峻冷而深沉的目光时,蓦地住了口。
男人没再看门外的闹剧,平视前方,淡漠地开腔:“还不上来,想自己走回家?”
穆念慈叹了口气,低着头坐进轿车里,关好了车门,透过后视镜看向驾驶座,忽然发现司机换了个人,比下午来接机的那位看上去友善温和一些,手握着方向盘,眼神却隔过车窗望着窗外被保安架住还不停挣扎的女人。
见她在看自己,那司机挤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显然是被外面的事情影响了情绪,“穆小姐您好,我叫虞宋。”
穆念慈点头,亦是微笑,“你好。”
“虞宋,你若是没看够,现在可以下车去看。”男人的语调平淡无澜。
虞宋犹豫道:“先生……”
“看够了就开车。”
虞宋不敢再怠慢,收回目光,踩下油门。
冷贵非凡的劳斯莱斯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中。
两名保安这才放开了手里的女人,她却好像没长骨头一样,在他们放手的刹那差点屈膝跌跪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辆宾利慢慢拐进了酒店的大门,本该减速,却在看到这一幕时猛地提速冲到了他们身边。
后座上的男人不等酒店员工来迎,自己来开车门就下了车,车门被他重重地甩上,谁都能从那一声巨响里听出男人滔天的怒火。
下一秒段子矜被男人扶在怀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明锐的视线刀锋般割了过去,男人沉怒的低喝声在她耳边炸响:“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她动手动脚!”
两名保安自然是认识他的,“唐总……”
唐季迟仔细打量着她胳膊上被那二人攥出的红印,眼底的阴霾更重了,“她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两个谁也别想好过!滚!”
两个人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自从得知段子矜怀了身孕,唐季迟整日惶惶不安如临大敌,把她当个瓷器捧着,生怕一个照顾不周,磕了碰了她就会出什么不得了事。
段子矜闭了下眼睛,借着他的力站直身体,将他推开一些,“你怎么来了?”
“天晚了,阿青让我来接你回去。”他低声道。
段子矜抿了下唇角,“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了。”
“刚才这是怎么回事?”提起这事,男人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段子矜想了想,没回答,却道:“我现在不回家,你能送我去另一个地方吗?”
唐季迟揉了揉她的头发,“去城南看你朋友?”
段子矜摇了下头,“去江畔的别墅区。”
江畔的别墅区。
唐季迟沉凝未动的眸光忽然一晃,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段子矜头也不回地往车边走,方才的狼狈失态被她尽数收敛起来。
男人举步跟上她,在她上车前却忽然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唐季迟……他回来了。”
男人的身子猛地一震,脚步顿在原地。
*
这条横贯郁城的江,是整座城市最有价值的自然景观,无数商业区和高级消费场所都坐落在江边,从滨江酒店循江而上,不远处就是房价高得离谱的别墅区。
车厢里的灯开着,穆念慈坐在后座上,手里握着一本书,眼睛却偶尔抬起来瞟着前方的虞宋。
虞宋见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道:“穆小姐,您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了。”
一侧闭目养神的男人闻言忽然打开了双眼,目光流连过二人之间,没有作声。
“哦,是这样的。”穆念慈合了手里的书,“刚才那个姓段的女人,你认识吧?”
虞宋下意识看了眼先生,见后者表情平静,才回答:“是,我认识。”
“她和你们先生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无异于一把刀架在了虞宋的脖子上。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提起这茬。
这穆小姐……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不方便回答吗?”穆念慈笑了笑,“那我换一种问法吧,她是不是你们先生的前任女友?”
劳斯莱斯在路上画了个S形,虞宋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不禁佩服起了穆小姐的大胆无畏,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驾驶座上的人擦了擦汗,“这个……”
“念慈。”淡淡的嗓音截断了他的话,“够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事情,我就没有资格知道吗?”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暧昧呢?虞宋多看了她两眼。
穆念慈忽视了他审视的目光,按着手里的圆珠趣÷阁,笑道:“江临,你这可不是正确的态度。”
江临俊漠的眉峰微微隆起,阒黑的眼瞳盯着她,“什么意思?”
穆念慈淡淡笑着说了一句话。
虞宋听清的刹那,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再看后座上男人的脸色,晦暗而阴沉,薄唇几乎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好,我回家告诉你。”
*
唐季迟命人将车开到江临家门口,段子矜想也不想拉开车门便跑了下去。
他也跟着走下来,靠在车上点了根烟,沉眸注视着女人的背影。
若说心里完全没有感觉,那是假的,但唐季迟从始至终都知道他自己半点机会都没有,所以慢慢也就习惯了她的冷漠。
其实这样也好,六年前六年后,段悠都没给过他半点希望,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不管江临活着还是死了,他永远都在悠悠心里占着一席之地。
因为爱终究是爱,所谓的遗忘,只不过是在岁月中被蒙上了灰尘。当人们想要除去的时候,抹掉的始终只是灰尘。
而那份爱,却会越来越清晰。
唐季迟从来没见过像段悠一样固执而坚强的女人,她太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伤不是伤,痛不是痛,刀山火海她也敢无所畏惧地闯过去。不像其他女人,也许爱累了,就被身旁的其他人感动了,但段悠永远不会。
她的爱,注定是非江临不可。
段子矜敲响房门后,是以晴为她开的门。
小姑娘看到她时,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可她很快就想起,半个小时前,先生刚刚带另一个女人回了家。
先生极少留人在家过夜,段小姐是第一个女人。后来有一次,贝儿小姐对先生死缠烂打,也在客房睡了一晚上。
结果今天居然又来一个!这都什么和什么呀?她该不该和段小姐说呢?
以晴咬着唇,很纠结的样子。
段子矜把她的表情看在眼里,轻声问:“以晴,江临在家吗?”
“先生……不在。”她实在说不出实情,只问她,“段小姐,你和先生吵架了吗?”
段子矜顿了顿,平静道:“我们分手了。”
以晴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怪不得先生会带其他女人回来!
“我知道他在。”段子矜道,“你叫他下楼跟我说句话,很快,不会耽误他太久。”
以晴怔了两秒,忙不迭地去了。
不一会儿,以晴又回来了,拉耸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段小姐,您回去吧。”
段子矜的心一沉,“他说什么?”
以晴舔了下嘴唇,很为难道:“先生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现在已经下班了,他不想见您。”
不想见她。
四个字犹如针刺进她心里。段子矜的瞳孔缩了缩,“那你告诉他,他不下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等。”
以晴却站着没有动。
“去呀!”段子矜忍不住催她。
以晴这才硬着头皮迎上段子矜恳切的目光,“先生说,您要是愿意在这里等,那就等吧……”
段子矜愣了片刻,后脑勺犹如被人打了一棒,整个脑海都空白一片。
他是料到了她会这样说,所以早就想好后招了吗?
“他还说什么了?”
“先生还说……如果您在楼下高喊扰民,要我、要我联系别墅区的保安……把您请出去。”
竟是连这个都想到了。
段子矜心凉得彻底,却缓缓勾起嘴唇,痛得笑了出来。
江临,她该说他太了解她,还是该说他太聪明呢?
可是这么聪明的人,也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骗得团团转呢。
在这八月的炎炎夏日,段子矜却感到了一股冰凉的寒气从皮肤钻进了血脉,几乎将她从里到外都冻住。
“段小姐,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以晴。”段子矜打断她,“你就让我进去吧,我有东西落在这里,找到以后,我立马就走。”
以晴还是伫立在门边,沉默安静得像座小山,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段子矜顾不上许多,拨开她便要往里闯,二楼的楼梯上却传来了低磁而沉缓的嗓音:“段小姐,需要我打电话给律师问问,私闯民宅怎么判刑吗?”
随着声音的落定,男人慢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容貌英俊,气质却显得冷漠极了。
段子矜定定地望着他,却忽然想起第一次她误闯进他外婆家时,他也是嘲弄地问她一句,原来在美国,私闯民宅是不犯法的。
她心里原本兵荒马乱,可是见到他的一瞬间,那些飘忽不定的情绪突然间就沉淀了下去。
“先生!”以晴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对不起,我……”
江临淡淡睨了她一眼道:“如果每个大半夜不请自来的人,你都这么心软地把他放进来,那你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
以晴一听,脸色都变了,“先生!”
“下不为例,你先下去吧。”江临没再追究什么。
以晴这才稍微放心了些,没再看段子矜,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待她离开后,江临才将眼神放在了面前的女人身上,“怎么,还有事?”
段子矜回过神看着他,剪裁合体的西裤,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最上面两颗纽扣解开,衣领虚搭在他漂亮的锁骨上。看上去像是刚到家不久,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模样,却也处处透着三分矜贵和慵懒。
段子矜开门见山道:“江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我话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立马离开你的视线。”
男人乌黑的眸子纹丝未动,薄唇翕动,语调不再是最开始和她交谈时的虚怀若谷、温文尔雅,而是多了几分阴沉和冷峻,好像她的死缠烂打终于让他反感到无法以礼相待了,“段小姐,你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的?”
段子矜忍着胸腔里窒息的疼痛,直视他的眼睛道:“只是出于关心。”
“关心?”江临却漠漠地笑了,“不是知道自己狠心抛弃了一个将死之人以后产生的愧疚?”
段子矜的指甲猛地嵌入了掌心,她压着颤抖的语气,静静道:“是,我很愧疚,很难受。所以请你告诉我,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俊漠的眉峰间倏尔就染上几丝极其深刻的讥诮,“难受?你也懂得什么叫难受?我还以为段小姐永远也不明白呢。”
段子矜紧咬着牙关,舌头上竟漫出些许铁锈般的血腥味道。
男人笑容一敛,无动于衷道:“段小姐,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心灵上的解脱,我又为什么要成全你?”
“江临……”
在她的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以晴从二楼走了下来,头埋得很低,几乎不敢看二人的脸,语速极快地说道:“先生,穆小姐说她已经准备好了,在卧室里等您,叫您赶快上去。”
段子矜的眼波狠狠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以晴,“你说什么?”
她的话仿佛在段子矜的心里戳了一刀。
血液顿时就流了出来,她却不敢轻易去碰那把刀。
不拔出来会痛,拔出来,却会死。
以晴死闭着嘴不肯再说话。
段子矜望向江临,一字一顿地问:“你把穆念慈带回家了?”
江临面无表情道:“以晴,送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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