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悠被他的反问问得怔然不知如何回答,不懂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冷幽默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她侧着头,顺着他的话,打趣一笑,“难道真的是两个人?”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那双乌黑如泽的眸子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将她的娇媚的脸颊,纤细身影,柔顺的长发统统剪入他的眼底。
岑薄的唇半晌才动了动,声音很轻,“不,不是。”
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更喜欢我用哪种方式对你。是现在的,还是一开始的。”
“哪种都是你,哪种都一样,哪种都好。”
哪种都是你,那种都一样,哪种都好。
唐季迟无声笑了,在心里咀嚼着她的每一个字,翻来覆去,像是要嚼烂。
怎么可能哪种都一样?
其实她想表达的无非也就是,只要是你唐季迟,我就不会喜欢,所以哪种都一样。
怎么可能哪种都好?
倘若真的是哪种都好,那么她也不会简简单单只因为那个先来的“唐季迟”在她喝醉的时候陪了她一会儿,就接连对他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唐季迟记得,上次他们还是不欢而散,她对他不屑一顾至极。
可是那个男人仅仅以他的名义陪了她一会儿,就能让她连带着对他都友善亲切起来。
他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被她阴阳怪气地嘲讽一通。
而江临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却能让她倾吐心声。
段悠,你就真的那么无法拒绝他对你的吸引力吗?
就算不知道那人是江临,你也那么喜欢他吗?
他是不是应该感谢江临拉近了他和段悠的关系?可是这种绵延入骨的无力感又是怎么回事。
假如唐季迟手里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笑得有多不自然。
“说实话,唐季迟,今天晚上的你看着顺眼多了。”段悠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说着自己的感受,“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嘎吱”一声,是男人捏碎了手中面具的一角,段悠懵懂地望着他面无表情站起身来往外走,满脸莫名其妙,“诶——你生什么气啊?”
段悠今天只穿了件及膝的小礼服,两条白晃晃的腿在冰冷的空气里冻了很久,再加上喝了点酒、摔倒时崴了脚,她站起来时踩着高跟鞋都是摇摇晃晃的,索性将鞋脱下来,光着脚踩进了宴会厅的地板里。
宴会厅里依旧是方才那般光影交融、觥筹交错。
大部分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舞伴,或在舞池里跳舞、或在餐桌边喝酒聊天。
唐季迟大步离开,背影异常萧索决绝,段悠也就追了两步便停下来,拎着高跟鞋的手扶着墙,弯下腰来,痛得吸气。
角落一树不起眼的盆栽的宽大枝叶似乎动了动。
“悠悠,你怎么在这呢?”恰在此时,林小晓惊叫的声音传来。
陆铭自然也随她一起,看到段悠这幅样子,嗤笑,“你喝多了的样子真令人刮目相看。”
平时那一身羽毛多干净多光鲜亮丽。
现在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林小晓瞪了他一眼,就差没把手里的酒杯砸他头上,“你还说风凉话,快帮我扶着她。”
被人宠着就是容易骄横,段悠低低笑着望着地板上自己弯着腰的倒影,双臂被林小晓和陆铭分别从左右掺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外跳。
“你别捣乱了,林小晓。”这样走了一段路,陆铭突然沉声道,“你放开,我背她。”
“哦。”林小晓一想也是,把段悠扶上了男人的后背,段悠皱了下眉刚想拒绝就被林小晓用力按了上去,“你都这样了就别矫情了。”
段悠,“……”
女大不中留。
待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幕里,盆栽后方的男人才抿着唇走出来。
他抽出一直插在兜里紧紧握着拳的手,被什么勒死的心这才一点点放松,有种从失重悬空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嗓子干涸得像枯竭的泉眼,眉心也疼得厉害,江临今天身体不舒服是真的。
但他还是来了,戴着面具参加一个属于学生们的无聊舞会。
那天在商场里纪可岚拿错了她的裙子,他往购物袋里瞥了一眼,大概看到了裙子的颜色和样式。
可就算没看到过,江临觉得,他也能从人群中准确无误地将她认出来。
她的身影,她的长发,她走路的姿态,她的微表情,小动作。
每天都那样生动地活跃在他的脑海里。
亲眼见她时,好像只是给脑海里那个虚化的轮廓添上颜色罢了。
所以他在她摘下面具前就认出了她。
而唐季迟,却不能。
当然,也多亏这突如其来的感冒,让他的嗓音略变得低沉嘶哑,没被她听出来。
从小到大江临的体质都很好,几乎不怎么生病,所以他对这样浑身蔓延着无力的感觉很陌生。
听到她说不想再见他的时候,这种无力感在瞬间达到了顶峰,他连挣扎都不知道该怎么挣扎,落入泥沼就只能等着越陷越深。
刚才又把西装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闭着眼睛小憩,他就在一旁挡风的一侧静静看着她,半个多小时,什么都没做。
冷风吹在他的臂膀上,钻进衬衫薄薄的布料,钻进血脉,或许是那时候又着凉了,现在他的头隐隐作痛,好像从大脑里面根根神经分裂开来,被人扯断。
江临知道为了避免病情加重,他最好回去休息,但是唐季迟那句“你最好记住,我是个男人。没几个男人能像你一样,对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能当苦行僧”却生生把他钉在地板上动也动不了。
他们在阳台上聊了多久,他就在这里看了多久。
他觉得唐季迟确实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不是因为相信他的人品,而是因为——唐季迟那样的男人,他不屑做出什么强人所难的事。
他是天之骄子,这世界上大约还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他用强迫的手段得到。
尤其是在他明知道那个女人心里还有别的男人的时候,就更不会碰了。
可他还是站在这里。
就像唐季迟为失去了一段陪她的时光而惋惜一样,江临他,也不想她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
说什么相信什么放心都去见鬼吧,他清醒的时候都无法将她单独交给别的男人,更何况现在整个脑子都是不清醒的。
只剩冲动,只有冲动。
曾经他不懂为什么Willebrand家的祖祖辈辈都对无上的权利、显赫的家世和傲人的财富有着那么深的执念。
就这一点来讲,他的妹妹江姗都比他更像江家人。
大约是因为他母亲是个淡泊名利的东方女人,总是心存善念、温柔宁静的,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无论是财富还是名利都是他从小唾手可得的东西,所以他对那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今失去了才觉得可贵。
人,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无所顾忌地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
有得必有失只是无能者的自我安慰——
真正强势的人,鱼与熊掌势必兼得。
若有所舍弃,就证明,他站的位置还不够高。
*
舞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是个周六,段悠犹豫了一阵,还是收拾书包去了图书馆。
窗边的座位没有人。
江临不在。
没有以往那种很强烈的失落感。
她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
知慕少艾的年纪,再喜欢又能有多喜欢?
她咬着唇,唇齿间绕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苦涩。
片刻后,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第三天周日,她依旧去了,他还是没有来。
第四天,有他的课,却是隔壁班的张教授代课。
有学生无意间问起江教授去了哪里,张教授一边整理教案一边随口回答:“他病了。”
病了。
第一排的女孩写字的手忽然就顿住,钢趣÷阁的趣÷阁尖在纸上晕开一大片墨渍。
不知怎么,脑海里竟莫名回想起那天在宴会厅里那个曾经被她倚靠过的炙热的胸膛。
那时唐季迟也说,他病了。
可是后来唐季迟再回来的时候……
段悠揉了揉太阳穴,怎么也想不起他再回来的时候声音是沙哑的还是清晰的。
她正出着神,就听张教授继续道:“你们这个星期的课都是我来带,作业直接交给我就可以,有问题也可以到办公室来问。”
“江教授病得很重吗?”段悠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张教授从讲台上投来目光,有点深,有点凉,“你问这个干什么?”
其他同学问是关心师长,但她段悠来问,其中的意味就不一样了。
段悠张了张嘴,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疲倦。若是平时她早就像个不怕死的小钢炮似的冲上去了,可是现在却一点都不想反驳,满腔热血和冲动仿佛是被人放了气的气球,瘪下去以后,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形状,里面的内容却全部耗光了。
再后来她自己去了办公室,想问问和江临关系最近的纪可岚。
纪老师却说:“他是病了,不过这周他好像去北京出差了。”
段悠微微攥紧了手指,“病了为什么还要去出差?”
“去参加IAP研究所的座谈会吧。”纪可岚道,“原本也可以不去,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去。”
段悠皱眉,什么都没说,她素来知道那男人是个对工作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人,可还是有些不满他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她转身往外走,纪可岚忽然叫住了她,“段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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