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披大裘,身材颀长,行走如风,神色谨慎。
正是执绋先前想要找的易家少家主易风泽。
执绋抬眼望望天,没错是大白天。
大白天的,这位少家主跑来先祖墓地做什么?
要弄清楚也简单,跟着他走就好了。
执绋不远不近地坠在易风泽后面,眼见着他一步一步,往林子深处摸索过去。
林子深处……
执绋脑中灵光一现,来不及深思便乍然消失。
……算了。
还是先跟着好了。
易风泽脚程不慢,加上不是第一次进来这里,所以找路很顺利,不消一个小时就抵达目的地。
如果执绋没猜错,这里应该就是这片树林的中心位置。
一棵明显比其他树要打上许多的老树屹然挺立。
树是有年头的树,上顶天下立地,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执绋纵身一跃,旋身坐上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
正下方就是易风泽所在之处。
“承先祖遗训,子易风泽,来此求解。”
男人双手结出一个框形手印,咬破舌尖吐出一滴鲜艳细小的血珠。
血珠离体便似有灵,穿过男人指间缓缓飞向古树。
眨眼功夫,没入树干不见影。
执绋若有所思,拍拍树干:“诶,你是哪一代祖先啊,不会是易氏创族那个吧?”
说到这里,执绋突然想起,她尚活着时,身处易家三个月,从未曾听说过易家有树葬这个习俗。
之前没想到,一是记忆不知何故存在感降低了,二是执绋自己下意识认为这不重要。
毕竟谁没事会同朋友说自己家里的丧葬仪式呐?
现在想想,在易家,易姜姝将她奉为上宾,曾时不时抽空与她一起在易家宅院四处走动,那时并没有碰见过类似的树林。
或者说,那时的易家,根本就没有树。
一棵都没有。
树葬这个家族风俗,应当是后世某一代定下的。
这么说来,这棵树也算是她的小辈了。
执绋正这么想着呢,古树树干开始泛起青色的光晕。
来不及想出这熟悉的光晕究竟来自何处,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
“来者,何人?”
这是……
“小辈易家第九百一十九代家主之子,易风泽。”
树下的易风泽收起手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古礼,面露激动之色。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入这片树林,却是第一次以召唤术唤醒先祖英灵。
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未料一次就成功了,到底年轻,心中便没沉住气,开心得不行。
“所为何事?”
那声音清冷,自带一股飘渺清浅的仙气,话中自然而然不带多少情绪,仿佛是个高高在上且无情无欲的神仙在说话。
初初听过去,分辨不清男女,不过也是,神仙哪来的男女之分呢。
这个声音,执绋再熟悉不过,前不久刚在记忆中听到过。
那是她的挚友,易姜姝的声音。
可易姜姝怎么会是树葬的?
这不可能吧?
明明她是……
执绋摁住太阳穴,不对,她根本没有见到易姜姝的尸身,更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葬的。
……不,不应该是这样。
以她的性子,她必然会去看看挚友之墓,绝不可能什么都没看见就离开。
“阿姝,阿姝——”
“易姜姝——”
记忆里只有她自己不知为何而起的呼唤,悲恸至极。
我……
我那时到底看见了什么?
坐在树枝上的鬼拧紧着眉,满脸烦躁,素来瞧不出多少情绪的眼眸中,一瞬间似乎溢出很多很多纷杂情绪。
如同一片空白的领域,眨眼工夫被泼洒上五颜六色的颜料。
乱成一团,不见分明。
树下的男人正色恭敬道:“回禀先祖,小辈患裂魂之症,家父曾在小辈幼时予以封魂处理,未料封印松动,另一半魂灵难以压制。”
“小辈曾闻先祖同患此症,故来求教。”
“求教……”
易姜姝的声音又淡漠几分:“莫非你不知,我英年早逝?”
“小辈知道,可……难不成……!!”
易风泽想到什么,神色剧变。
“解决之法的确有,却食你生机,夺你寿数,如此,你还要求教吗?”
易风泽艰难道:“不知使用此法,于寿数何碍?”
“使用此法,至多只能活十五载。”
十五载?
执绋难免又想起曾经,若易姜姝活满那十五年,也就是说她在与自己相遇之前就用了这个方法,治疗裂魂之症。
“不治,双魂一体,活到老死不成问题,治了,便只有十五载光阴。后生,你的选择是什么?”
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足够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长成风采照人的少年。
而对两情相悦,许一个长相厮守的一对夫妻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对易风泽而言,陪伴着挚爱的妻子,大概更为重要些。
所以他沉吟许久,拱手道:“小辈知晓了,谢先祖指点。”
“你的选择?”
“我……我还是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些,好陪伴夫人一生一世。”
若是我早早走了,孩子才十五岁,哪里有能力护住夫人?
决计不成。
“如此,你便去罢。”
话说完,古树上流窜的青芒缓缓暗淡,风拂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似是在送客。
易风泽又是恭敬一行礼:“恭送先祖。”
望着男人没入林间的背影,执绋犹豫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说到底现在她正在孟青葶记忆铸造的幻境里,一切以客户需求为先。
至于她自己的这些谜团……
总还有时间去弄明白。
……咳咳,再者即使她留在那里,也没办法与古树交流。
能摸到是一回事,她不是真实存在在这个场景里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执绋双手一撑,身子便如同轻鸿一般向着易风泽离开的方向滑了过去,依旧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因为心中想着事,又是背对着的,所以执绋没有发现在她离开之后,原本已经恢复如常的古树,那古朴稚拙的树干上,浅浅漫过一层青光。
青光交织,宛若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它们灵巧地编织在一起,编织出一个人的形状。
身着青衣的女子身影淡淡浮现,看向执绋的背影,淡漠清冷的眼眸中,轻轻地,散开一点斑驳笑意。
阿芙,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