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淮,挽茵有多久没回北淮了?正如祝文安说的,这里山明水秀,那时挽茵和师父住在这里,一年又一年看尽草绿霜降,这样的日子就是在一言堂带走师父的那一天结束了。世人都赞美一言堂,名门正派,弟子皆精文善武,这个门派仿佛成了江湖中高山流水般清傲的存在,但它内在的腐朽又有谁知道?挽茵不止一次在心里唾骂,名门正派?名门正派会让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颠沛流离整整七年不敢踏入故土?
“神医姐姐?神医姐姐?”
“啊?啊!”挽茵回过神,淡如烟已经在她身边叫了好几声。
“神医姐姐,我师叔的胳膊又开始出血怎么办呐!”
“正常的,不碍,加少许白茅根给她煎服。”
“噢,如烟记住了,”淡如烟又嘻嘻笑起来:“神医姐姐,你进了北淮就时常发呆,是不是想家啦?”
马车沿街一路前行,处处都是熟悉的风景,七年时间对于北淮似乎是静止的,什么都没有变,那间破破烂烂的包子铺老板还没赚到钱重新粉刷,那个麻子脸的小贩还在老地方卖糖葫芦,也不知道他的糖葫芦涨价没。
“我刚来一言堂的时候也可想家了,整天哭啊哭,掌门差点把我撵回家去。”
“他这么坏?”
“还好小柔师叔替我求情,掌门可疼小柔师叔了,我偷懒不想练功就找师叔撑腰。”
砰砰砰,马车外有人在敲木板,传来祝文安的声音:“我怎么听见有人说我的坏话?一定不是挽姑娘,如烟你说呢?”
淡如烟吐了吐舌头,马上没声了。淡如烟只是随口说说,挽茵却放在心里。
星辰曾说过,人这一生谁都不该在乎,在乎了就有了弱点,人想活着就不能有弱点,他说这是他爹教给他的,挽茵奇怪一个父亲怎会教给孩子这样的话,如同挽茵生父般的师父从来不会这样教她,但后来挽茵发现这句话是对的,星辰比她强,得罪他的人都不会再活在这世上。
如此看来,祝文安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没有告诉祝文安,做人,不能留弱点。
七年的时间对于一言堂来说似乎也是静止的,青瓦碧砖一样都没有变,没错,挽茵不是第一次来一言堂,当年她偷偷潜入这里寻找师父的下落,也因此背上了巨大的黑锅,不得不隐匿于青榜。
江湖中传言,最让男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是女娲宫,而最让女人春心荡漾的地方是一言堂。这个门派似乎就是为了勾引无知少女而建立的,文韬武略,品味独具一格,甚至于那身盛雪白衣都让人心中怀揣着满满的白衣侠士梦。
这一次是正大光明地走进这里,她可是一言堂缉拿的要犯啊,挽茵不禁百感交集,这世事的无常谁能说的清楚,曾经她以为替师父报仇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此番又燃起的小小希望,难不成是老天爷对她的暗示?
挽茵特意要了和段小柔一个院子的厢房,本来有更大更舒适的房间,她谎称以防段小柔伤势有变,要就近照顾。年纪轻轻医术高明又心肠慈悲为病患着想,挽茵得到了一言堂上下一致好评,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祝文安果然对段小柔有别样的关爱,每晚都会来探一次段小柔的伤势,顺道也会去挽茵屋里坐坐,问些段小柔的情况。段小柔的伤如果挽茵全力医治早该复原,但挽茵可不想她好的太快,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拖着,保持着每天都能好一点点的速度,是她最喜欢的情况。
这一晚,祝文安搬了几本书来挽茵房里:“一言堂虽然藏书多,有关医术的就这几本,不知道挽姑娘能不能入眼,全当解闷吧。”
祝文安将那几本医书放在挽茵桌上,注意力被挽茵桌前吊着的纱袋吸引,薄如蝉翼的纱袋中莹莹绿光是整个屋子里光线的来源,细看会发现那袋中装的都是萤火虫。祝文安不禁伸手碰了一下袋子,萤火虫受惊乱飞,把袋子撑成奇怪的形状。
挽茵嗔道:“这里可没有萤火虫,你要是把我的萤火虫灯弄坏了,看你拿什么赔我。”
“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萤火虫?”
“……萤火虫也可入药,我在医术上读过,这里入冬甚冷,不是萤火虫喜欢居住的地方。”挽茵后背冒了冷汗,随口一说差点暴露她并非第一次来到这里,赶紧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你知道我为什么做这个萤火虫的灯吗?”
“难道不是女孩子家的烂漫喜好?”
挽茵摇摇头:“我讨厌油灯的味道,蜡烛也讨厌。”
祝文安饶有兴趣地说:“你是我见过的五感最敏锐的人,看你配药,很多老大夫也拍马莫及,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你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挽茵还真就不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幼沉迷草药,久而久之身体被药物腐蚀,外表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几岁,对挽茵这样的逃犯来说的倒是个好事,首先从外表年龄上就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们都是庸才,当然不能和我比,各行各业总要出个天才,不然你的段师妹下半生就得当个残废。”
“哈,我还第一次见到自称为天才的,把整个一言堂翻过来都不会有人这么说。”
“你们一言堂都是君子,只会自谦过甚,我可不敢和你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挽姑娘我猜你是不是想说‘不敢相提并论’之类的?”
“……相提并论是什么意思?”
“挽姑娘你真的不想读一读四书五经吗?要不先看看千字文也行!”
大概书香门第长大的祝文安实在忍受不了挽茵对成语的误解,当晚就把自己的启蒙读物搬来挽茵房里。挽茵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还有祝文安小时候写的注释,原来他小时候就能写出这样俊秀的字。
“你很适合做一言堂弟子,”看挽茵翻书的模样,祝文安突然说:“要不要考虑拜入我门下?”
“为何?”
“看你五官底子,长大定是个美人,美人正适合进我们一言堂。”
挽茵涨红了脸,她这是被调戏了吗?这个浪荡公子纨绔胚子!
“祝公子!你这样糟蹋我我就不管你师妹了!”
“这……我……不能说是糟蹋你吧……”
还好门外没有趴着偷听的人,不然凭着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祝文安又要传出风流韵事去了。
无论挽茵住在哪,房里从来没缺过四书五经,早在青榜的时候,星辰就花重金买来各种精装版的书籍放在她书房里,可见大家都多么急切地想提升她的文化修养,但挽茵没给过半分面子,对她来说,只要识字能开药方能看医书既可。
但这些书不免又让她想起星辰,没有她在一旁照料,星辰的病不知有没有变化,从牡丹那儿弄来的徐家的《白手起医》她一直带在身边,这样来路不正的东西,她只敢在夜深人静悄无一人的时候独自偷看,总是熬夜到眼睛都肿了,好在外人只以为她是水土不服罢了。
挽茵看医书,向来是细细翻阅慢慢品读,从未像这样着急过,囫囵吞枣,巴不得一晚就看完整本书,医书一页页翻过只为寻找治好星辰的办法,决不允许他死掉,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若师父在世,对这样的她大概会摇头叹息吧,行医多年竟还看不透生老病死。
可她就是没办法看透!师父已经死了,如果收留她多年的星辰也死了,茫茫尘世还有她立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