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本是朗朗晴空,到了傍晚时分,彩霞更是弥漫了整个天际,殊不知都是这场血雨腥风的前奏。
眼看着沈牧迟在击杀了数人后体力渐渐不支,采苓握着长剑步步逼近,北国的将士本对眼前这杀红眼的南国君主十分畏惧,见她来了,便都退到一边。
她使劲抬起利剑,剑端直指沈牧迟。
他却未躲,将手中的长剑插到雪地里,抬着眼皮冷冷瞧着她,眼中悲伤、愤恨难辨。
“沈泰。你从前最瞧不起我喜欢眼前这人。你说了许多次,沈牧迟清高,绝不会瞧上我姜采苓。”她嘴唇上勾起一抹笑容,对身后的男子说道,目光却留在对面的男子脸上,他却只冷然看着她。
“可是沈泰,你错了。他不禁瞧上了我,还一心只在我身上。”采苓笑着笑着忽觉眼中模糊一片。沈牧迟是何反应,她再管不了。
“所以沈泰,伤他不如伤我。”采苓忽地调转剑头,紧闭双眼将剑往自己胸口刺去。
可那剑端才刚划破了衣衫,便被人击落于地。
沈牧迟站在她身侧,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此生再不许你伤害自己一丝一毫!”
“小心!”采苓惊呼一声。壮汉中有人举着大刀快速逼近。她要挡在沈牧迟身前,可是却被他紧紧拉着,不准她动弹。
“不……”采苓嘶声力竭地喊。
目光所及,是陶陶用手臂挡住了就要砍在是沈牧迟后背上的快刀,一截断臂滚落到脚边,臂上湖水蓝色的锦缎染满鲜血。
“啊!”是陶陶发出的仰天长啸,“尔等速速掩护陛下离开。”
沈牧迟转过身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登时全是怒火,五步一击杀,北国壮汉们无不心惊,统统后退数步。
采苓将那雪中断臂捡起来,裹在大氅之中,忍着锥心之痛,走到沈泰跟前,求道:“你要的我都给你,放他们回去。”
她转目看向萋萋,萋萋却早吓得躲在一名黑衣侍卫身后,浑身发抖。目光相接,萋萋连忙回避。
“哈哈哈……”沈泰毫无感情的笑了数声,低垂眼睫看她,“表妹,多少年了你还是首次如此柔和地同本王说话。那人到底是本王的亲弟弟,本宫不会让他死在这千里雪原。可是表妹,你给本王开出的条件,本王仔细想过了,倒觉得可行。可本王给你的时日却不多,半载如何?”
“一言为定。”采苓坚决道。
沈泰唇角勾出一抹邪魅的笑容,忽然伸手将她额间一抹鲜血抹去,她抬手便打在沈泰手背上。
沈泰收了手,勒紧马绳打马回奔,全程竟没有看萋萋一眼。众将士也登上马去,马蹄声踏破了幽静的山谷夜空。
人去后,采苓连忙抱着一截断臂蹲在陶陶跟前,“快跟我去找郁大哥。”
陶陶倒在雪地里,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只手支在雪地里撑住身子,一只袖子空落落随着凛冽的北风左右飘摆,袖子里一滴滴血滑落在雪地里,登时融化了冰冷的落雪。
他咬紧牙关,转过眼去,没有啃声。
“哥哥!”萋萋奔至,哀怨地望着采苓。
那一刻她的心比这冰封的北国还要凉,终于意识到,她一心想要保护的人却是因为她而受伤。来不及悲伤,扯开裙角的棉布,她将雪敷在他的伤口之上,然后正要裹上棉布止血。
他狠狠甩动只剩上半截的手臂,将鲜血甩到她的脸上,却仍未啃声,撇过脸去。萋萋接过她手中的棉布,为她哥哥包扎伤口。
不再理她的人还有沈牧迟。来时是一队数十人,回去时却只剩寥寥六人。
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太医左右踱步,焦急万分,说杨大人失血过多,怕难以捱过今晚。
她听后登时冲出屋去,沈牧迟这才同她说了话,他冷声问:“做什么?”
“我去请郁大哥。”她眼中一片氤氲,却一再告诫自己哭不得。
他盯着她片刻,冰冷的眼眸像寒潭一般要将她溺死在里面。她不敢看,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随你去。”他道。
“少主!”明月连忙拉住他的袍角,“雪天路滑……”
“无妨。”他转过眼去,回复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采苓才刚登上黑马,他便立即骑在同一匹马背上,夹了夹马腹星夜启程。
一路行至桃花谷,采苓用力拍打着小院的门,烛光微亮后,郁墨言出现在院中。
“郁大哥……”两行泪顷刻间再也控制不住,滑落了两行。
即便是有郁墨言这样的神医星夜赶来医治,陶陶只求了个性命无忧,左手臂是再也接不上原来的位置。
五日后,已勉强能够走动的陶陶去府后溪边葬断臂。满树的梅花开得艳丽,雪还是纷纷扬扬落着,落在胡须鬓角杂乱的他头顶之上。
采苓撑了一把油布伞,虽犹豫了片刻,还是鼓着勇气走近,将伞撑在跌坐于地的他头上。
“对不住……”想了好久,只这句话可以出口。
“我幼时第一次见你是在将军府门口的小巷子里。赵王世子伙同几个无赖来找我算账,我不敢告诉我爹,也不敢同他们打架,所以一直在那个巷子里被人欺负,以至于每次出府门只敢走后门。可是那一次,你站在我身前,张开双臂,说男子汉怕什么流血,是不是真的怂打一架看看再说。所以我们将汉王世子揍了。父亲拿了千年人参去赔罪,姜相也罚你禁足一月,可是从此再没人敢欺负我。”
采苓撑伞的手抖了一抖。
“后来他们告诉我,你之所以要帮我,是因为想要通过我认识三皇子殿下。”
“陶陶……”
“我不怪你。我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多少年来,你便是我唯一的朋友。父亲告诫,离姜氏远一点方能避灾祸。我从来不信……”
“可是我现在信了。”陶陶抬起眼来冷冷凝视着他,口吻从呢喃自语变成责问:“废太子是如何的人你难道不知?陛下又如何待你,你是没有心还是眼睛被蒙蔽了?竟然敢勾结沈泰!”
“我没有!”采苓辩白。
“哼!你以为我还是总角稚童?”陶陶轻蔑一笑,“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是如何入了沈泰的埋伏?你们俩又做着怎样的交易?”
“我……”采苓才说出一个字,陶陶便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子,碰落了她撑在他头顶的油布伞,那伞随风滚动了半丈远。
“从此你我二人如陌路之人。”陶陶走时,头也没回,只顿了顿步子,语气冰冷地警告:“别忘了碧落!陛下可不会对北国奸细心存怜悯。”
采苓跌坐在断臂的坟冢前,红梅花落个不停,溪水都结了冰,北国的冬天尤其寒冷。泪水留下来的,本是温暖的两串液体,滴在手上慢慢就有了冰晶。
她抬起头,找着藏在云里的日头,朗空晴日的春天,何时才会再来?
那日去桃花谷请来郁墨言,就再没了送他回去的时候。
沈牧迟当夜便坦诚相告,又说意欲册封赵楚茨为昭仪,郁先生若是甘愿回国效力,他便将整个太医局都给他一人执掌,若是想要留在北国,他也不会强人所难,马车就备在门口,郁墨言最终选择了留下。
宋府外,停了数辆马车。小川拉着他爹爹的手:“阿爹,长安也有这么漂亮的梅花灯吗?”
郁墨言抚摸着小川圆圆的脑袋,“有。”说完后,转过眼来,看着采苓。
采苓这才露出笑脸,蹲下身子对小川说道,“宫中的琉璃灯,很美。”
小川将信将疑,走到她姨母跟前,她姨母正是风光时,娇俏的小脸上每时每刻都洋溢着笑容,拉着小川的手在雪地上转着圈子。另一边的马车旁,两名侍女搀扶着身体虚弱的的良明月,明月愁容不掩,紧紧盯着无忧无虑的赵楚茨。
“往后日子还长,郁大哥心中可有主意。“采苓仍忍不住要提醒。
“至少能保她不死吧。“郁墨言的目光也停留在赵楚茨身上,紧接着又问采苓,”笑什么?”
采苓收住笑容,摇了摇头。
她心里想:若是这世上也有这么一人能够保她性命无虞,她也许也能活得如同赵楚茨这样恣意。她很想念年少时的光阴,可是却再也回不去了。
沉吟中被人拽住胳膊,她连忙转过眼去看,见到他白皙而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她每每看见都禁不住激动的一个人,她结结巴巴道:“沈……陛下……少主。”
自陶陶断臂后,再没同他说一个字的人,将她塞进最豪华的一辆马车内,自己也坐进来,也不看她一眼,便伸长了腿那样坐着。
采苓局促中带着几分紧张,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眼前这人趾高气扬的模样明显就是垂拱殿里至高无上的君主,所以她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将他伺候妥当便是。
整个回程的路途,从永州到幽州,再从幽州到雁门关,途中住了四家客栈,采苓皆是卯时便守在他的屋外,静等他起身,然后进去为他更衣梳头。
有一次良贤妃恰好在里面,采苓就静静候在幔帐外,等良贤妃穿戴稍整齐后,她才蹲在床榻旁为沈牧迟穿云靴。靴子才刚穿好,她的手指还停留在云靴上绣如意祥云的地方,他举步就走,她来不及收回手,两根手指便被他踩在脚下。
“少主……”是良贤妃娇滴滴的声音,待到他回头,才道,“您踩到苓姐姐了。”
他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微张开双臂,是在等着她为其穿衣。她来不及多想,只将深紫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仔细为他系着腰带,他细长的手指忽然也伸过来,刚好触及她被踩过的手指,两两无言,她垂下眼去,将手指移开,连忙去取大氅。
“姑姑为何要站在姜公子身边?姑姑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何不许她吃饭呢?”到了太原,在客栈用膳时,另一桌的小川拉着她爹的袖子低声问。
郁墨言将目光移回来,瞧了眼无心饮食的杨家兄妹,又给小川夹了一块白玉豆腐,低声道:“你姑姑她没有犯错,她是内廷女官,侍奉陛下是她的工作。”
小川瞪圆了眼睛,“姑姑是内廷女官吗?那我长大了也要做内廷女官。”
最后几字稍微说得大声了,隔壁桌的采苓转过眼来看了她一眼,她连忙伸出一双小手来将自己的嘴捂住。
休息时,马车停在小树林,采苓来到溪边准备装一壶水,正好遇见正陪女儿玩耍的郁墨言。她自知自己如今狼狈不堪,只笑了笑,甚至没有要同他们闲聊的打算。
“姑姑,你快来看。这溪里有好多鱼。”小川扬手招呼她。
她正踟蹰不前,郁墨言缓缓走近,接过她手里的水壶,蹲下身子接着最石头旁最清亮的甘泉,“除了你,小川她不爱同旁人说话,要是没事,就留下来待一会儿吧。”
两人抱膝坐在溪边草地上,看小川拿着长长芦苇逗鱼,偶尔相识一笑。
“累吗?”他忽然问。
她摇了摇头,“其实沈牧迟他并不难伺候,除了有些菜不爱吃需要人劝两句外,其它的都好。他的头发又很柔软,像摸在一匹锦缎之上,为他梳头是我的一大享受呢。”
他没有接话,反倒是笑了。她不服气地推了推他的手臂,“什么意思?是不相信吗?“
他收了笑容,摇头道:”没有。你要是享受就好。“
“我是真的享受。”她再次强调,片刻后,却觉眼中似有异物,连忙将一颗头埋在两腿之间。直到她感到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正在轻拍她的后背,她抬起头来,并不知自己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只努力说道,“我从前在长安城了可是叱诧风云,谁也没有怕过,过得可比你在桃花谷还安逸呢。”
“我知道。”他看着她,温和的眼神,坚定的语气。
这次换采苓哈哈大笑,“你怎会知道?我们不过才相识。明显是敷衍我嘛!想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对吧?”
“你如今过得也不差。”他依旧温暖如四月的风。
“真会安慰人。“采苓站起身后拍拍屁股后头的枯草,”多谢郁公子开导。不过马车旁还有主子等着我伺候,小女子这厢先告退了。“
转过身子,见沈牧迟就站在几丈之外,他们的交谈被他听了多少去,她已经不想再去思量,只扬着手中的水壶笑道:“山涧里的清泉。”
“少主。”良明月似一只归林的百雀鸟,从马车处走过来,一双柔荑缠在他的胳膊上,“那边有一株开得好美的红梅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