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战战兢兢屈膝行礼,抬起头时却不见陛下踪影,互相觑视对方,确定并非眼花。
织云瞪圆了眼睛盯着采苓,张了张嘴,却只埋下头去。
采苓坐直身子,含笑对郁墨言道:“其实我不是想死,而是如今已不惧死。师父您不一样,小川还等着您今后为她寻觅一户好人家呢。”
话说到这里,两人虽都埋着头,却心如明镜。郁墨言起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二十八日之内不准出房门。”
可憋不过十五日,她身子渐愈后便去了一趟天牢。往日拿着烙铁吓唬她的老头跪地行礼,她只吩咐随行的女官荷儿留在原地,自己随牢头进去。这地方前后来过几次,她走在逼仄的过道中间对各个牢房的未知了熟于心。
“娘娘要见之人就在此处。”牢头恭敬道。
“本宫与故人说些话。你先下去吧。”采苓沉声吩咐。
牢头离开后,采苓走进韩医正的牢房,见到蓬头垢面的男子穿着素白的囚衣瘫坐在一地稻草上。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鬓青须的男子便是从前太医局内意气风发、谈笑风生之人。
“小韩。”隔着铁窗,她轻喊。
碰头男子微微转过脸来,涣散的目光瞧向铁窗外,似不可置信,遂将头埋在两腿之间,身体有轻微的颤抖。
采苓目光一扫,见他面前的食物未动,一壶酒却饮干躺倒在托盘里。
“有人给你送了酒?”采苓皱眉问。
借着几分醉意,韩医正苦笑着站起身来,“既是将死之人,喝点酒又有何不妥?”
采苓叹了口气:“你若肯供出是受谁的指使,本宫自会饶你性命。”
“你……”韩医正怔忪。
“三年时光,本宫虽未同你多言,可毕竟是朝夕相处,本宫相信你一定是受他人的蛊惑。事已至此,本宫只想知道那罪魁祸首是谁。至于你,也没必要非得做了别人的替罪羊。”采苓紧紧盯着他。
“师姐……”韩医正蹲下身子,抱着头,满面的后悔,“那一晚若不是我将你推出去,你也不会被皇上识出选入后宫。如今你肚里的胎儿没了,你便能毫无顾及地逃出宫去,再也不用受皇上的冷眼相待,也不用在宫中为奴为婢。”
果然是受人蛊惑,才会说出这等不着边际的话。采苓郑重道:“我与陛下相识于少年,后来我想嫁到秦王府未果,后来亦是心甘情愿悔婚滇王进宫为婢,后来父亲叛逃,我迫不得已留在太医局中,可是这些年,没有一日我不思念陛下。”
“小韩,告诉我,是谁让你那样想的。”采苓苦苦相劝。
“我……”韩医正眼中噙满泪水,悔恨不迭,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登时喷出一大口鲜血,甚至溅到采苓的脸上。她惊恐地看着他,看着眼前的人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师姐……”那人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她连忙伸出手去,隔着铁窗,她连他的手指头都摸不着,只听他嗫嚅一声:“娘……”
然后,就瞪着双目一命呜呼了。
后来,宫中传闻,姜淑妃亲自审理韩医正,用了私行,所以人没了。可很快,这传闻便无人再敢提起,都说韩医正是因护主不利畏罪自杀。采苓心中却有另一种盘算,皇帝向来杀伐果断,不会对不利之人留下活口。
往后帝妃见面,彼此便产生了隔阂,面上虽相敬如宾,私底下却在没有共同吃过一餐饭。翠微宫内,再也见不到陛下的身影,只有四名宫女,两名太监,还有一个终日抱着一本《神农百草经》修生养息的素衣女子。
因为也露不出一个笑颜,太皇太后便索性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成了宫里头唯一一个吃穿用度样样在人上,却寸步不出宫门,宛如囚禁在冷宫中的后妃。
立冬时,荷儿递来一封信,薛涛笺泛着腊梅的香气,漫云在信上说袁杰遗官至工部尚书,静和长公主怀胎已足三月,袁家二老身体康健,却半句未提她自己。
采苓手握着信,躺在小榻上半眯着眼睛,只觉疲惫,咳嗽了数声后,荷儿连忙端来一碗深棕色的药:“娘娘快喝药吧,郁太医特意叮嘱一日两次,不能马虎。”
“我师父的技艺大不如从前了。”采苓笑道,“本宫最近越发提不起精神。”说罢,只觉胸中一阵闷痛,不禁咳嗽了数声。
荷儿叹了口气:“娘娘郁结在胸,长时间得不到抒怀,单凭药物又如何能治愈呢?不过,这碗药至少能让您安稳地睡上数个时辰,总比您往昔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强许多吧。”
“这倒是。”采苓半坐起身子,端着药碗将其一饮而尽。荷儿递上的白釉小盘里盛着两颗话梅,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继续闭上眼睛。
如今的生活仿佛是多年前憧憬过的,锦衣玉食、安稳无虞,偶尔还有歌姬来唱戏解闷,御书房派专人往翠微宫里送书册,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可是她竟没了力气来“享受”这一切。那一日长安降下第一场雪,她裹着大氅坐在殿外的檐下看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落在红梅的枝桠上,落在小跑入殿的宫人头发和肩膀上。她嘴角咧开露出一抹笑容,慢慢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充斥着宫人们沉重的啜泣声,她慢慢睁开眼睛,漫天的纷纷扬扬的白雪让她想到了数年前怀远县的冬天,桃花谷的十里桃树空余枝,湖边一排红梅花儿却开得绚烂。思绪一转,是县城里长长的小巷,沈牧迟撑着伞,缓缓走在她的身旁……
“娘娘……”荷儿泣不成声,“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
采苓淡笑道:“可别大惊小怪,往后自然会有那么一天。”一句话说完,身体仿佛被掏空,连勾出笑容也那么那么的难。
飞雪初降的这一天,她知道,原来衰亡近在咫尺,只是她不知道那会是在哪一天?她会耐心等着,直到那一天悄然降临。
垂拱前殿,户部诸位臣工退下后,工部尚书并两位侍郎进入殿中,所谈之事涉及晋阳水利以及扬州的运河工程。
玉安接到消息后匆匆进入殿中,站在皇帝身旁的玉德首先注意到他,使了个眼色,玉安随即避到侍茶宫女的屏风后,玉德这才过去侧耳倾听。
回到御前,只见皇帝正仔细聆听工部的陈述,玉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又站了一瞬,皇帝忽瞥过眼来,沉声问:“何事?”
玉德连忙跪伏在皇帝跟前,低泣道:“淑妃娘娘……脉息微弱……或许……“
“哐当……”
堂中,尚书大人打翻了一盏茶,却仿若未知,只凝视着桌案。
“朕以为……“皇帝瞥过眼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众卿的提案颇佳,只不过……”
众人侧耳倾听,生怕理解不全圣意,玉德还跪在原处,皇帝已经倏忽从龙椅上起身,阔步走出大殿,将剩下的半句话湮在风中。
殿外纷纷扬扬飘洒着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侍奉在廊上的宫人皆穿着厚棉袄,皇帝从暖阁出来,身上却只有一件玄黑色单薄的长袍。玉德接过宫女手中的雪貂大氅,连忙去追。
玉德追到翠微殿门口,早已是气喘吁吁,却不敢停留,正要跨步进院中,见到皇帝颀长的身影就立在原地,猎猎寒风中,雪花飘洒在他乌黑的青丝上,落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以及玄黑的锦靴之上,他却只颓然站着,仿若不知。那么冷的天气,将他露在衣袖外的双手冻到通红,他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却只静默地站在原处。
玉德垫脚将大氅披在皇帝的肩头后,连忙撑起了伞。目光移向大殿外的廊上,半卧在躺椅上的女子清瘦虚弱,对诸位跪着抽泣的宫人道:“本宫就爱欢喜的人儿。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本宫可不想你们统统苦着个脸。”
向宫人通报陛下驾临,以备众人迎驾是他的职责。可是这次,他嘴巴张了张却如何也喊不出口。一阵寒风袭来,吹得他眼睛生疼,却也吹了一滴热泪在他的手背之上,落雪冰凉,唯有那颗泪带着温度,令他一惊,可是因为站在陛下身后几寸远,他看不到也不敢看圣颜,片刻后,依旧嗫嚅出声:“皇上驾到……”
数月以来,彼此不曾见面,他不知她病重将死,她也不知道他瘦了一圈,隔着跪伏的宫人,隔着飘零的落雪,以及院中一颗枝桠摇曳的红梅花,两两相望。
片刻后,她勾起一丝笑容,握扶着躺椅的竹藤扶手支起身子,他见此急切地迈开步子,匆匆从院子里走上台阶,肩上的大氅随之滑落。玉德连忙蹲下将之捧起。
“臣妾……”她刚要屈膝,却被健步如飞冲到跟前的他紧紧扶住。
“为何不说!”他痛心疾首。
“如何说?”采苓苦笑,“病来如山倒,连臣妾自己都不知道。”
还好能见最后一面。她想。
“郁墨言在何处?他为何不来?”皇帝喝问。
翠微宫中一派静谧,一如往昔,宫门口连个传话的太监都等不来。采苓接过玉德手中的大氅,努力踮着脚为他披在肩头,又仔细系好领上的锦绦,伏在他胸口道:“天底下再好的名医也治不好心死之人。”
皇帝怔忪,一双手缓缓放在她的腰间,将盈盈一握的她往自己胸怀里靠,犹豫一瞬,郑重道:“忘了他。我们重新来过!”
她拖着孱弱的病体,靠在他暖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声突突有力。
让她想到那一日在良府别院,他替她挡下那一剑,回程的马驰骋在峡谷蜿蜒的小道上,他一只手握住僵绳,时不时反转另一只手来确保她坐得稳当,便是那一日,她笃定了心思要跟在他身后闯过生命了所有的风雨。
年少时的喜欢不过是人云亦云,虚荣心作祟,长大后才知道,心中留下的烙印,要用一辈子去磨平。
不久以后,诏书到:淑妃姜氏,乃工部尚书驸马袁杰遗之义妹,系出高闳,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兹仰遵太皇太后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