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妍订下的那只红玉锦鲤,当晚便送到了杜府,她打发了送货的伙计去账房支银子,自己捧了盒子回书房去。
她的书房在自己院子的最南面,平时不准下人随意靠近,很是安静。书房外有一丛翠竹,叶片让夜风一吹,沙沙声不断。
进了书房,杜妍反手关上房门,然后在靠近竹林一方的窗户下摸索了下,很快便摸到了一个圆钮,用力一按,只听嗒的一声响,书房内的一整壁书柜由外向内分开,缓缓退出了一间密室。
进到密室,里面俨然是一间藏室,藏品五花八门,有古玩玉器,也有书册字画,甚至还有些如九连环、元宵花灯之类的小玩意,种类繁杂,或贵或贱,倒让人瞧不出来历。
杜妍将那只装有红玉锦鲤的锦盒往其中一放,伸手取了旁边的九连环把玩一阵,又愣了一会神,才退出身去。而她刚把密室的门合上,便有人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动静之大,整个杜府恐怕只有她爹一个人有这脾气。
“阿妍,你是不是去过你楚世伯家了?你楚世伯怎么说?你和楚涵的婚事准备怎么办?”
杜父身量高大,身材魁梧,一张国字脸,眉眼英朗,极具阳刚之气。他说话的声音也和相貌相符,一张口,一连串问题让杜妍忍不住按了按耳朵。
“什么怎么办?楚涵带着他爹没过门的小妾私奔,这种男人我还能要?”
杜妍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一句话便噎得她老爹没了下文。半晌后,杜父搓搓手,试图劝杜妍,“阿妍,你可不能这么想,这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只要你是正室,别的女人还能在你面前翻出天来?”
还有一句话杜父没说出来,就自己女儿这能耐,别说楚涵的妾室,便是楚涵自己,在她面前也翻不出天。
杜妍闻言只瞥了他一眼,“爹,你这话给我娘说道说道去?”
杜父一下子又哑了。
整个燕京谁不知道,延平伯杜景最是妻管严。
就杜妍记事以来,这辈子和上辈子加在一起,她爹敢和她娘叫板的事情,独独就是逼她入仕一件。她前世瞧不明白,往阎王殿走那一遭的时候,对杜景还有些怨怪,这一世看清楚以后,倒觉得她爹挺不容易。
“爹,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想看她爹这么哑下去,杜妍开口打破了沉默。
“什么事?”杜景闷声应道,他在这个女儿面前一直没有做父亲的绝对威严,心里暗暗有点小憋屈。
“到底是我是你女儿,还是楚涵是你儿子?出了这种事,你还站在他那边?我是不是该去问问我娘,你和楚伯母当年是不是有什么……”
杜妍看她爹的目光如炬,颇有些像在审犯人。但她话没说完,杜景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一把捂住她的嘴,还带着点忐忑小心看向了门口,“快闭嘴,胡说些什么!当然是你是我女儿,要不我哪会操心你的婚事,我这不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吗?”
杜景一想想自己女儿的名声,脑袋就一阵阵发疼。
你说他们家阿妍,相貌才干样样不缺,怎么独独恶名如雷呢?若不是他和旧友楚彦博订下的这桩指腹为婚的儿女亲事,杜妍这会连个着落都没有!
杜景那点心思,杜妍看得明白,她虽然不赞同,但也理解杜景的担心。
于是她伸手掰开杜景捂着她嘴的手,带着点安慰拍拍杜景的肩膀,“爹,我的亲事你就别操心了。实在没人敢娶我,我便娶一个进门好了。”
“你、你……我只要女婿,不要儿媳!”
杜景想着杜妍那莫名其妙的桃花运,脸色登时大变,忙给杜妍下了死命令。
杜妍没理她爹,只是笑笑,不曾应话。
不管有没有人想娶她,她是真的有想要的人。
只可惜那人眼高于顶,她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博他青眼。
杜景拿杜妍一贯是没辙的。
在杜妍耳边唠叨了大半天,杜妍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去。
杜妍如今肯在楚涵身上费的工夫,也就是派了人在楚府和忠奋侯府外盯梢,看楚彦博什么时候能出马把他和元蔚押回楚府。
可盯了几日后,楚彦博彻底教她失望了。
他倒是去了一趟忠奋侯府,出来的时候却孤零零的,楚涵和元蔚根本没跟他回去。
而杜妍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帝已然结束南巡,打道回府了。
第二日的早朝,女帝拿南巡发现的水利工事和吏治上的弊端,将工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各自责骂了一番,勒令两人三日内将整顿的折子递上去后,又夸赞了同行的大皇女一番,道是大皇女一路上身先士卒、体恤民情,乃国家之幸。
女帝言语中的赞誉满满,杜妍站在百官列中,不着痕迹看了眼分列队首的大皇女和二皇子,大皇女极力想要表现得谦恭些,但面上的得色却掩不住,至于二皇子,微微垂了眼帘,脸上始终挂着些浅笑,让人窥不见心底真伪。
“再两日便是上巳节,孤南巡这段日子,诸位卿家留驻京师,颇为辛劳。这时节寄畅园景致最好,孤于上巳节设宴寄畅园,一慰众卿辛劳。”
恩威并施,赏罚并重,是女帝素来的风格。敲打完该敲打的人以后,女帝也顺带给朝上重臣一点恩宠。寄畅园是女帝最为喜爱的一处园子,园中楼台亭阁如画,奇花异草吐艳,平日里便是宫中帝君与皇子皇女,去到寄畅园的机会也不多。如今拿出来设宴款待重臣,算是别样的恩宠。
一应事宜落定,女帝本待退朝,御史台的侍御史曹典拿着牌子出了列。
杜妍的眼皮立马跳了一下。
这位曹典是二皇子一脉的人。很不巧,边韶便是二皇子的陪读,两人既有血脉亲缘,又自小一块长大,关系极为密切。
曹典掐着这节骨眼冒出来,若说不是针对她,杜妍打死也不信。
果然,曹典一开口便直入正题,以楚涵和元蔚一事弹劾杜妍,称杜妍在女帝南巡期间,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且她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必须严惩,以正百官言行。
杜妍自为官以来,便和御史台结下了不解之缘。
女帝案头弹劾众臣的折子,恐怕有三成是针对她的,什么手段残酷过于严苛、行迹嚣张、不遵法纪,经常各种罪名变着不重样。
女帝虽一次又一次替她压了下去,但次数多了,这一次南巡之前,女帝也忍不住给杜妍敲了警钟,让杜妍收敛行径。没想到这一回来,杜妍又给御史台推了出来。
女帝看向杜妍的目光比平日冷冽了些,杜妍正要出列,对面队伍里一个人却比她先冒了出来。
那人不是别人,恰恰是楚涵他爹--国子监祭酒楚彦博。
比起杜妍来,楚彦博心里把曹典和曹典背后的边韶更是恨了牙痒痒。
楚涵那个没长脑子的孽子不肯跟他回府也就算了,偏偏还被人当枪使,用来针对杜妍。可楚涵也不想想,杜妍“滥用私刑草菅人命”的由头是什么?
是楚涵他拐了自己爹的妾室私奔!
这等风流韵事传扬出去,楚家的脸给打得噼里啪啦的不说,楚涵自己的名声也算是全毁了。
这时节,风流不是事,可风流的对象没选对,那就是下流无耻,无纲无常了!
“启禀陛下,此事并非杜少卿之过,乃是下臣御宅不严,令逃妾惹了祸事,才劳烦杜少卿出面追捕。辱没陛下视听,还请陛下饶恕。”
楚彦博绝口不提楚涵,也不提杜妍伤人之事,只以妾室私逃一事混淆视听,他的风流名声比起杜妍的凶名来也不弱,女帝听过他不少风流韵事,又知杜妍与楚家关系,只当杜妍是替楚彦博帮忙,对内里究竟便不想再听了。
一个臣子的逃妾,这等事在殿堂之上说出来,还真是辱没视听!
“一屋不扫,无以安天下,楚卿家的家事,还是当留点心。至于杜少卿……”女帝瞥了杜妍一眼,语气幽幽,“也该懂些刚柔兼济。”
“臣定当留心。”楚彦博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微臣知罪。”杜妍低头恭恭敬敬地接受教诲,虽然她自认为刚柔兼济这点做得挺好,奈何别人不容易瞧见。
楚彦博及时冒出来顶罪,女帝对杜妍又一贯宠信,是以两句轻飘飘的责罚过后,这件事便给盖了过去。
百官不知内情的,还有些好奇楚祭酒的风流韵事又多了一桩。但少数知情的,视线在女帝身上转了转,又看看杜妍,心里忍不住感慨这位杜少卿的恩宠。
待下了朝,杜妍远远与楚彦博拱手回了个礼,正待离开,身后有人唤住了她。
她一回头,边韶似笑非笑望着她,“杜少卿的荣宠果真无二,不过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
杜妍心里头稍稍沉了下,面色却不改分毫,“小侯爷这机锋打得,我还真听不懂。不过小侯爷着人参我一本,是对我当日的礼物不太满意?可是不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