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彦博这一次行事极为干净利落。
元蔚身上的伤没大好,刚刚能起身,就给发卖了出去。
买人的人伢子一双眼毒辣,上上下下在她身上一扫,就给她下了评断,“这丫头身子虽单薄了些,但胜在楚楚可怜,北漠那方的莽子最爱这个调子,卖得远远的,也不怕她兴出风浪来。”
可怜楚涵好不容易从下人口里探知到消息的时候,元蔚连个人影都捞不着了。
卖了小狐狸精,楚彦博没再继续禁楚涵的足。
会试将近,各省士子已然齐聚燕京,燕京里各种诗社词会好不热闹,按理来说,这时节楚涵除了刻苦读书以外,也当到各地士子云集地走一走。
今日的萍水相逢,不定就是来日的袍泽之谊,凡事有谋有定,才是好的。
奈何楚涵没能有这份心思。
书再读不进去,书上的墨字最终总会变成元蔚带泪的脸。他每每出府,也是去边韶府上。倚着往昔和边韶的一点同学之谊,求边韶帮他探查元蔚的下落。
望着这样的儿子,方氏对楚彦博颇有怨言。
要不是这老不修想要纳那个元蔚做第八房妾室,如何生的出这些冤孽?
楚彦博自己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儿子颓了,美人卖了,和杜家的婚事也死活退了,被方氏责骂不说,心里还得防着杜妍记仇。他想要再狠狠抽楚涵一顿,奈何方氏拦得紧,最后只能咬牙和血吞,安慰方氏也安慰自己。
“这孽子做的混账事,让大长公主传进了女帝耳朵里。这一段时日,不管是荫官也好,还是走科考的路子也好,都寻不了好,索性让他自己静一阵子,等他想明白了,事情也淡了,再考虑仕途和他的婚事。”
楚家这边家宅不宁,杜妍却一切如常。
退掉了和楚涵的婚事,令她长出了一口气。
杜父杜母听闻楚涵为护元蔚做下的事,虽对她坚持退婚有微词,但也不如过去那般坚持了。
唯一令杜妍不痛快的地方,大概就是杜父杜母开始操心起她的终生大事来。两人将燕京里未曾婚配、门当户对的青年男子排了一行,圈了勾勾了圈,最后留了十数个名字送到正在看书的杜妍面前。
杜妍连瞧都没瞧一眼,只问她那一双父母,“你们觉得,这里面谁敢娶我?”
一句话把杜景父母敲得跟霜打茄子似的。
杜妍从两人手中将名单取过,折了个对折,缓缓撕成两半,然后拍拍手,起身准备换个地方看书。
杜妍的母亲林氏瞧着女儿潇洒离去的背影,忍不住一把重重拧在了杜景的胳膊上,疼得杜景倒抽冷气。
“死老头子,就是你逼着女儿做官,现在可怎么好?”
这日休沐,杜妍避开了快将她耳朵念出茧的父母,早早避出了府。
她手下的人早在府外她的马车旁候着,一见到她的身影,立马上来与她小声禀报,“大人,人已经买回来了,就安顿在浣花巷的别院里,你是否要去瞧瞧?”
“她身上的伤怎么样?”杜妍问了一句。
手下回道:“原本已经好了许多,但这么折腾一番,身子骨又差了些。我已经请了大夫给她疗养身子,听大夫的意思,要个把月才能复原。”
杜妍颔首,“你着人好生照料着,待她身子复原,便让她往南边去一趟,走得远些,呆一段日子再回来。
“是。”
手下应声退下,杜妍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燕京南面的淮西会馆。
景邻玉约了她在那里见面。
会试将近,各省士子纷纷赴京。
这些外地士子或寄住在京中亲友中,或租住客栈之内,也还有一些同乡、同府结伴进京的,为着相互照应,或是一同讨教学问,便住到了一处地方。
这淮西会馆,便是淮西士子惯常居住之地。
会馆的主人乃是淮西地界有名的巨贾魏朱公。常言道,士农工商,士登顶,商为末,魏朱公家财万贯,便打着仗义疏财的名号,将一处淮西会馆给淮西入京赴考的士子居住,即是散财行义,也是给自己日后铺路。
这众多士子之中,不乏鲤鱼跳龙门,一朝荣华富贵的主,这些人他日发达,就算不记着他眼下这点恩惠,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定也不会与他为难。何乐而不为?
只是自古以来,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文人多半相轻。
这众多士子聚居一地,难免便衍生出了斗诗赛词互辩之类的活动。淮西士子最善格律诗词格,所以这淮西会馆之中,斗诗会是每年的重头戏,甚至于许多并非淮西的士子也前来参加,拔得头筹之人,不日之内,才名便会传遍燕京。
就连女帝,也曾命翰林院官员前来淮西会馆,暗中瞧过这斗诗会。
今日恰巧是三月十三,近年的淮西会馆斗诗会都在这一日。
景邻玉可以约杜妍在此处见面,便是要凑这个热闹。只不过以杜妍对景邻玉的了解,别人是为诗而来,这位郡主……却是为了诗会上的青年才俊而来。
“阿妍,这里。”
一入会所,杜妍一眼就瞧见了一身红衣的景邻玉。景邻玉相貌美艳,身材火辣,还酷爱艳色。她今日来得早,占了视野最好的一处雅间,此时凭栏与杜妍挥臂娇声一唤,在场众多男子的目光里先是闪过惊艳,待落到杜妍身上时,便化作了嫉妒。
“景邻玉,你行事能不能低调些?”
一路上楼进了雅间,杜妍只觉后背都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的目光戳成了筛子。偏偏招摇过市的人毫无所觉。景邻玉顺手倒了杯茶,推到杜妍面前。
“阿妍,你要我低调行事,难道就不觉得脸红吗?我这会要把你的名字叫出来,下面的人起码一半腿要打哆嗦。”
杜妍斜睨她一眼,“你这是污蔑。”
景邻玉娇声笑了,“污蔑?楚涵弄得那么惨,你敢同我说你没做手脚?”
杜妍冷眼看她,没说话。
好在很快斗诗会就开始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斗诗的一应士子身上。
斗诗会的规矩很简单。
在场之人均可参加,刚开始以一炷香为限,由主持斗诗会的会首任选一物为题,赋诗一首。然后由在场众人评定优胜者,进入下一轮的斗选。
而每往前一轮,就剪掉一半的线香。
直到最后留下的那一位,便是诗会的魁首。
今年的斗诗会很是激烈。
线香一次又一次剪短,到剩下最后两位士子之时,线香仅有小半截小拇指那么长。
主持的会首这一次选的斗诗主题,是两个字--“早梅”,其中早字写得异常粗重。这含义不言而喻,就是两位士子不仅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一首与梅花有关的诗词,重点还得落在早上。
“这诗题倒是不难,只是时间实在太短,不过我看好那个叫丰界玉的。”
眼下留下的两位士子,都是淮西人士,一位大概二十出头,眉目英朗,身量高大,名唤丰界玉。另一位姓宋的士子,应有四十出头,模样倒还算齐整,只是黑瘦了些。
对景邻玉那点以貌取人的心思再明显不过,杜妍嗤笑了一声,打趣道:“你是看好人家的脸吧?”
景邻玉不以为耻,“换做边韶或者谢南安在下面,抢我也把魁首抢到他们面前。”
杜妍乍然听见这两个名字,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下,然后,她与景邻玉说道:“想办法帮我打听个事情。”
“什么事?”
“大长公主似乎有意替边家兄妹将亲事定下,应该还会求陛下赐婚,你替我留意些,若有迹象,立马告诉我。”
女帝虽然宠信她,但她毕竟是外臣,比不得景邻玉,同为天家人,某些消息探起来方便许多。
杜妍请景邻玉帮忙的时候,景邻玉原本答得还有些漫不经心,这一下却猛地坐直了身子,艳目直直望向杜妍,一脸正色,“你还真看中了边韶?”
杜妍避开她的视线,垂眸抿了口茶,“你只管替我留意着,旁的事,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因着这点小插曲,两人都未曾注意到斗诗会最后的境况,待她们转回注意力,那线香早已燃尽。那个叫丰界玉的士子夺了魁首,至于那位宋姓士子,似乎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功做出诗来。
场下一片道贺恭维之声,丰界玉淡淡笑了谢过众人,看似有礼,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一点桀骜不逊。
旁人或许瞧不出,但杜妍这双眼见的人多了,一眼便瞧出来,这是个有傲骨的人,加诸有才,恐怕越发傲物。
似乎是有仰慕丰界玉文才之人,将丰界玉从场中请到了二楼一处雅间。丰界玉前去后,淮西会馆的管事命人将他所做之诗写在巨幅白布之上,挂了出来,任人评赏。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
前寺深雪里,昨夜数枝开。
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
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1]
不得不说,这一首诗对仗工整,格律优美,词笔清丽,丰界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做出来,又极为贴题,实在难得。想来只要不出意外,这位丰界玉,很快便会与她同殿为臣。
看完了热闹,又小坐了一阵,瞧着景邻玉似乎满意了,杜妍直起身来道:“咱们在这也呆得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吧。”
景邻玉还在想着杜妍与边韶的事情,心里好奇,就跟猫爪子抓似的难受,奈何她清楚杜妍的脾气,杜妍不愿意说的,任她怎么缠也没用。只能寻思着近日进宫一趟,探探女帝的口风,也想办法与大长公主套套近乎,看能不能替杜妍套出点什么来。
想着大长公主那同样彪悍的个性,景邻玉瞧着杜妍的目光里带上了深深的担忧。而那担忧外的同情,更让杜妍觉得身上一阵阵不适。
上辈子这种目光她瞧得多了,都快麻木,这一辈子几乎未曾见过,陡然一见,倒颇不适应。
猜到景邻玉多半是想歪了,杜妍暂时也不打算解释,径自朝门外走去。
“走吧。”
杜妍说走就走,景邻玉赶紧快步跟了上去。两人的雅间在二楼正中,离楼梯需要绕一个半圈,杜妍和景邻玉刚走到楼梯旁边的一个房间外时,一个男子未曾压制的声音便从里面透了出来,令两人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声音两人都有些熟悉,巧得很,正是今日这位斗诗会魁首--丰界玉的。
不过他此刻说的话,却不如他的诗美妙了。
“阴阳有序,乾坤有道,女子为官,简直是扰乱纲常。旁的不说,便是那大理寺少卿杜妍,手下多少冤狱?这等残苛寡道之人,却人人畏惧,敢怒不敢言,但若丰某他朝能与她同殿为臣,定不会任她胡作非为!”